崇祯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北直隶,顺天府,蓟州。
斑驳荒芜的旷野上,卷动的沙尘暴弥漫着天地,掩盖了入秋后的阴凉。无论是天还是地,都是模糊的一片灰黄色。干枯的茅草和被剥去树皮的枯树,歪七八扭地插在残垣断壁之间。各种景物都如海市蜃楼般扭曲成了破碎晃荡的影子,有气无力地漂浮着。北风吹拂去尘土,依稀露出一具具尸骸与枯骨。
“……咚咚咚……”
“……呜呜——”
激昂的战鼓声和苍凉的号角声一起奏响,两支装束相仿的军队,正在这片大明帝国的首都心脏地区,彼此舍生忘死地厮杀着。双方军士都穿着款式一样的红色战袄,用着基本相同的旗鼓,拿着相差无几的兵器,叫嚷着几乎同样口音的喊杀声——在仅仅一个多月之前,他们还都是大明帝国的朝廷官军,并且是官军之中最着名的精锐强兵。但到了此时此刻,东边的那支队伍已经剃掉头发,投靠了辽东建奴。
在这个风沙弥天的秋日午后,北上勤王的两万天雄军和倒戈投鞑的一万二千关宁军,就这样在早已饱受战祸的京畿郊野上打成了一锅粥。沉闷的开炮声震得地面隆隆颤抖,破空的炮弹尖啸着在方阵中犁出一道道血沟;成片飞舞的箭矢穿过弥天的风尘,在人群中溅起一片片鲜艳的血花和一声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金属与肢体碰撞声、歇斯底里的喝骂声交织在一起,演绎着一曲杂乱的死亡之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雄军尽管有着兵力上的优势,但在关宁军的反覆突击之下,还是渐渐开始溃散——毕竟此次进京勤王的所谓“天雄军”,只是卢象升以大名、广平、顺德三府财赋,在最近两三年招募起来的杂牌地方军;而倒戈叛变的关宁军,却是从天启年间开始,大明朝廷倾尽天下财力,每年耗费四五百万两白银打造的豪华嫡系精兵……无论是兵员素质、军械装备还是战斗经验,两者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于是,在双方步兵白刃厮杀了大约一炷香之后,天雄军开始慢慢向后退,而关宁军则是步步紧逼,最后导致天雄军再也无法维持阵列,从败退演变成了溃败,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向后方大营涌来。
“……顶住!顶住!报效朝廷!杀逆贼啊!”
天雄军主阵的一辆战车上,头裹白巾、神情疲惫的大明右参政卢象升强行提起精神,声嘶力歇地喊着口号,同时连连张弓拉弦,当真是箭无虚发,眨眼间就射翻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关宁军士兵。
“……砰砰砰!”
几排三眼铳的烟尘火浪喷涌而出,鲜血淋漓的关宁军士兵尸体在弹雨中扭曲翻滚,一时间哭号声四起,一片片飞溅的血雾,将风沙染得更加肮脏不堪。气势汹汹的进攻浪潮顿时一停。
火器射击过后,天雄军大阵中响起几声沉沉的战鼓,卢象升亲自拔出长刀,跳下战车,身先士卒地扑向敌人挥刀死战。天雄军中军标营的上百名骑马家丁也刀枪齐出,驰马越过守阵的火器兵,朝对面被打散了的关宁军冲去,一瞬间就将那些已经开始掉头逃跑的关宁军步兵冲了个七零八落。
但不过十分钟之后,滚滚的马蹄声又在战场的另一侧响起——论骑兵的数量和战斗力,天雄军绝对不是关宁铁骑的对手。互相试探的前哨战结束之后,关宁军终于放出了他们的杀手锏:在后撤了一段路,成功拉开了距离之后,近千关宁铁骑被集结起来,对已经散乱的天雄军方阵发起了气势如虹的突击。
伴随着几千只马蹄溅起的尘土,一眼望不到边的关宁军骑兵,在战场上迂回了一个圈子,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轻易撕开了天雄军大阵的侧面,马匹的冲撞和践踏,让将刚刚稳住颓势的天雄军又死伤枕籍。
面对逼近的关宁铁骑,天雄军阵地上弓弩齐射,所有的火炮也发出了怒吼。锋利的弩箭与致命的弹丸在骑兵们耳边嗡嗡擦过,不断有人惨叫着翻身坠下马背,又或者因马匹受伤落地而被袍泽们踏成肉泥。但是,炮弹和箭矢毕竟无法阻拦所有的骑兵,而天雄军也没有举着大盾的重步兵可以跟骑兵正面硬抗。
于是,犹如利刃切入黄油一般,早已摇摇欲坠的天雄军大阵,终于关宁铁骑从左翼凿穿撕裂,一瞬间全军崩溃。而之前发起反冲锋的天雄军骑兵,更是一瞬间就被数倍于己的敌军骑兵给淹没了。
再接下来,关宁铁骑更是一鼓作气,直接杀进了兵力空虚的天雄军营寨,肆意纵火和砍杀!
“……杀!杀!杀!我军万胜!”
“……顶住!不许后退!有后退者格杀勿论!”
“……哪里还顶得住啊……败了!败了!快逃啊!”
天雄军方面根本没有想到敌人这么快就能突入营寨,之前退下来的士兵还没有来得及休整,战兵和辅兵混杂在一起,毫无军队建制可言。面对关宁军的急袭,久战师疲、士气低迷的天雄军转眼间就是一片大乱。个别勇猛的士卒忙着去穿甲取枪,更多的人发一声喊就向后四散逃窜。
等到关宁军纵火焚烧辎重的时候,天雄军就彻底陷入混乱了,有的军官想反击,有的军官想结阵防守,还有的想后退重整。在这一片大乱中,整个部队完全是上下解体,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最终就此土崩瓦解。而蜂拥乱逃的人流,还把主帅卢象升带来试图增援的亲兵家丁也给冲垮了……
“……大人!前军和左军被冲散了,骑兵也败了!大营和辎重都完了!我们这裏也快支持不住了!”
一位披头散发、满脸流血的军官,从乱军之中跑了出来来,几乎是滚下马跪到了卢象升的跟前,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绝望地叫喊道,“……还是撤了吧!再不撤,回京师的后路就要断了!”
“……不能退……不能退啊……此时一退,必然全军溃散!本官还有何面目面见圣上……”
面对着难以挽回的败局,还有正在溃败逃散的天雄军,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卢象升的眼角悄然流下,但手里的宝剑还固执地指着前方的战场——在明末,卢象升是以善治军而着名的,但他练出来的天雄军,依然改不了兵油子欺软怕硬的恶习,动不动就会溃散。而且后勤保障和粮饷供给也始终十分困难,面对如此难题,卢象升只能以人格魅力来感染手下,一次次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共苦,时时激以忠义……
总的来说,卢象升虽是书生,但在战场上却是一个西楚霸王项羽类型的狂战士,每次临阵都亲自持刀突击,浴血厮杀,以惊人的勇气和精湛的武艺,赢得了全军士兵的支持和赞赏……但这种“领导带头”的激励效果。终究还是有限度的,如今在遭遇了屡屡重挫之后,天雄军的士气就已经快跌光了——除了讨伐饥民和流寇之外,还没有经历过几次战阵的天雄军,终究难敌辽东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关宁铁骑。
接下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被丢了下来。
“……不好了!参政大人!叛贼的援兵来了!”
距离战场不远的旷野上,猛然亮出了一道银色的长龙,那是一条在这个时代堪称超豪华的铁甲洪流。数以千计的关宁军士兵,可能还夹杂着少量后金白甲兵,穿着一身炫目的铁甲,向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天雄军缓缓压来。在日光的照射下,对面的叛军战阵上寒光流盈,就如同一条银蛇在扭动着身躯似的。
看到这样的场面,卢象升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回是败局已定了,“……撤退吧!去通州!”
“……得令!快带大人走!”那名来报信的军将一咬牙,转身跳上马的同时,朝着督标营的官兵狠狠一挥手,然后领着自己的家丁亲兵,又朝东边得战场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