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地陆宽阔无边,其地势山形由西向东南延伸出去,最后演化为一个乱崖突角,深入到那浩淼壮阔的幂海之中,而占据此处的,乃是一名唤占氏的小部族。
近海一侧,十来丈高的白浪汹涌而来,不断拍击在岸滩礁石之上,时时撞出巨大声响,人若站在前方,心神亦为这磅礴气势所撼动。
而就在不远处,黄橙橙的沙滩上,一名十一二岁,身形瘦小的少年正拿着一把木铲,奋力挖着什么,就在脚边,则摆着一只草篮。
他十分专注小心,随着那坑洞越来越深,小小身躯也是陷了进去,只能望见一蓬蓬泥沙自里飞出,此刻若有人把两侧沙堆一推,立可把他埋了出去。
忽然,他手底下一顿,听得咯噔一声闷音,似乎碰到了什么。
他眼中一亮,立刻弃了小木铲,双手用力扒动,却是挖出一枚边沿有不少缺口的贝壳,只是表面光滑,分明是被人打磨的。
他小心将泥沙拂去,见上面刻有一个古怪纹路,尽管笔划简单,但望去古拙有力,渗透着一股荒蛮苍凉之感。
“便是这个了。”
他雀跃一呼,这时忽听得沙沙声响。却见一只只小蟹从脚边草篮中争先恐后爬了出来。
“不好!”
他紧紧抓住那贝壳,连木铲也是不顾,从沙坑之中一跃而出,就在他离去的一瞬间,沙滩霎时炸开,轰地窜出一头身长三尺,生有两爪的白腹怪鱼。
少年在沙地上翻了一个身,顺势站起,看着那怪鱼利齿在下方嚓嚓乱咬,一抹脸上混合泥沙的汗水,暗道一声好险。
不敢在此多留,撒开腿往远处一座座矗立在岸旁的岩崖跑去。
出去三四里,才跑至那高崖之下。
却见峭壁之上,沿着山岩缝壑有一座座屋舍行廊,看去竟是花费大气力在坚岩上凿开孔洞,插入木楔石,再在其上搭建而成。
上方有人拢手大喊:“小猴儿,快些上来,咎鸟要来了。
小猴儿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他把贝壳含在嘴里,疾步冲上一个高坡,然后一个跃空,抓住一根挂下来粗索,沿其往上攀爬,三下两下就爬到了第一个落足之处,随后借助岩壁上一块块突出来的木楔,一口气登上了足有三十来丈高的石台之上,身形果真灵活敏捷的如同一只小猴。
不过到了此处,距离到那最上方还有丈许高,四处无有任何借力之物,而一条本该挂在此处的软索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这时上方突然传来焦急催促声,“快,小猴儿快。”
小猴儿只觉海风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嘶啸之音,回头一看,见远处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之上,有一点点黑影在天际尽头浮现出现,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咬了咬牙,在岩壁上一个踏步,后退几步,几乎是到了石台边上,再发力一冲,踩着微微向里倾斜的都崖壁蹬蹬几步踏了上去,再伸出手尽量去勾搭上方跳板,可他毕竟人小力弱,待冲力消尽,还是堪堪差了一点。
眼见着要掉落下去时,上方伸出一只粗壮手臂,一把将他抓住,随后拽了上去。
那手主人乃是一个精瘦汉子,一把将他丢在地上,狠狠骂道:“小猴精,看在你姐姐面上我拉你一把,下回再在这个时候出去,我可不来管你。”
小猴儿吐出贝壳,一咕噜爬起来,嬉皮笑脸道:“多谢由哥。”
那汉子却脸色一板,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往一旁凹洞塞去,催促道:“还有闲心笑,快躲起来。”
小猴儿顺势一弯腰,就到一个狭**仄的岩隙之中,这里面已是有好几个孩童,都是冲着他挤眉弄眼,他嘿嘿一笑,钻到一处角落,把那贝壳小心放到怀里。
外间那汉子脸色一肃,往远处眺望,此时已能看那黑点模样,却是一只只白羽赤睛,喙粗身巨的大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凶戾之气。
他也不敢耽搁,闪过几步,钻入了事先开凿好的岩穴之中藏身。
过得大约十几呼吸,那厉啸声越发尖锐急促,汇成大潮而来,仿佛要将人耳膜撕裂。
那些妖鸟冲到近处后,一头头往在岩壁之上的灰色色藤蔓冲去,砸得咚咚直响。
小猴儿抱头蜷缩,死死缩在角落里,听得外间狂风骤雨一般地撞击,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足足有半个时辰,外间声息才平复下来。
又过一会儿,听得嗵嗵鼓响,小猴儿与这几个孩童知道危机解除,都是欢呼一声,迫不及待从里爬了出来。
不但是他们,上上下下,绵延十数里的岩穴悬舍之中,也有一个个人影走了出来,看去足有万余之数。
不过其中有不少屋舍却是破损断裂,还有人被咎鸟从崖洞中拖出来啄死,残尸坠在崖下,凄惨无比,只是海边存活的部族,每天都可能有人死去,部族中人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是赤囊!”
小猴儿一激灵,扒着栏杆看去,见下方石台上留着一只差不多有半个人头大小囊包,看去鲜艳夺目,十分勾人。
只是可惜,此刻已是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名披着厚羽袍的老者带着几名壮汉将那囊包小心拿起,认真辨别了一下,欣喜唤道:“是百载囊,衮儿快来饮了。”
“走开,走开,”一个壮的如同牛犊一般的少年走了过来,把挡在身前的孩童蛮横挤开,沿着绳索下到下方,一把夺过那囊包,仰头灌下去,红色汁液自他口角胸脯流淌出来,滴答落地,顿时一股香味飘散出去。
那老者无比心疼道:“慢点,慢点,莫要糟践了。”
小猴儿无比羡慕地看着这一切,许多年龄与他差不多一般的孩童,也是留着口涎,瞪大眼睛,含着脏兮兮的手指,用力吞咽着。
咎鸟有把吞咽下去的食物存在颌囊的习惯,因其经常吞食能相互补益的草木精华,久而久之,里间所积蓄的汁液足可比拟天材地宝。
哪怕族中成丁喝上一口,哪怕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觉疲惫。
不过这通常只有打熬过筋骨,由祭师传授壮元秘法之人,才能一口气吞上这许多,要是寻常孩童,则能一滴滴品味。
这唤名“占衮”的少年乃是族长之孙,自三岁起便开始习练内壮之术,远远不是同龄人可比。
待把汁液喝完之后,浑身变得赤红无比,他打了饱嗝,吐出一股热气,把囊包往崖下一甩,此举顿时引得不少孩童沿着绳索攀滑而下,赶着前去争抢剩食。
占衮哈哈一笑。
小猴儿犹豫一下,未曾去争,只是把手中贝壳抓得越发紧了。
羽袍老者十分宠溺地望了占衮几眼后,翻上一头大鹰之背,一声呼哨,便驾着其来至位于峭壁最顶端的崖洞中,这里十分宽敞,长宽足有十来丈,从岩壁痕迹来看,都是以人力凿出来的。
行步到里间,他把羽衣解下,甩给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到了一个满铺皮毛的软榻上躺下,自有侍女跪在榻前过来捶背捏腿。
这时又一名少女进来道:“族长,大祭师已是来了。”
老族长赶忙道:“快请。”
少顷,进来一名麻衣长发,眼神深邃的壮年男子。
老族长一挥手,道:“你等都下去。”
所有侍女都是退出穴洞,待这里只剩他们二人后,他撑起身来,坐正言道:“大祭师,这已是这月来第三波咎鸟群了,蟆腹藤快要不足用了,不知大祭师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这些膜腹藤可食人兽,绝精怪,占氏族民将之种在崖壁上,利用这些精藤来保护自己免受各种外敌侵扰,但此藤一旦生长太多,亦会对整个部族造成危险。
不过此腾亦是咎鸟喜食之物,每隔一月就要过来捕食,但这些鸟类蠢笨,比那些凶悍妖物不知道好应付多少。
如此一来,既可令膜腹藤不至于太多,又避免了妖物侵袭,占族之人巧妙利用了平衡,得以在海崖这处繁衍了百余载。
不过这一切从上月开始便不同了,每隔八九日,就有一群飞来,大大异于往日。
大祭师道:“这些鸟群非是来觅食的,倒像从北方迁徙过来的。”
老者一怔,拧眉道:“北方,可是那处出现了什么变故么?”
大祭师言道:“不好说,许是多了一头古妖。”
老族长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古妖,如此说法也有几分可能。”
往日古妖一出,会把周边所有生灵当做口粮,导致数个精怪种群纷纷出逃,虽然咎鸟智慧低下,可一旦危机来临,也会设法躲避。
老族长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还会有更多鸟群过来,可蟆腹藤一旦被食尽,无有这些精藤遮挡,休说海中妖物,就是远处林子来那些精怪,闻着我等血肉味道,就会爬上来将我吞吃干净。”
大祭师不由沉默,虽然他有一些“神通”,可要对付成千上万的咎鸟却是无能为力。
老族长显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盯着言大祭司言道:“我只求大祭师一事,要是我占部撑不住了,请你走时把衮儿一起带上,送他去东荒上国。”他解下颈脖上的兽骨项链,扔了过去,“你答应,便是你的。”
大祭师一把接过,看了两眼,想了一想,道:“上国距此路途遥远,我只能尽力而为。”
老族长咧嘴一笑,道:“只要有你这一句话便好,外间几个侍女,你看上哪个,带走就是。”
大祭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夜幕很快降临,小猴儿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在老族长那里做侍婢,平日也无人来管他,回到住处后,啃了姐姐特意留给他的干面,就又出了门,沿着一条悬廊走了两三里,来至一处崖洞中。
此处乃是一座天然穴洞,一年前,有一名来自覆亡部落的瘸腿祭师前来投奔部族,老族长见他能说会道,又粗通药石之理,便允他寄居于此。
不过此人似在荒陆上游历过,又擅长讲古,故而每日都有不少孩童少年被吸引到此听他说那些趣闻怪谈。
小猴儿最是喜爱听这人说那些上古之事,故而早早到了此地。
此时天光黯淡,洞中湿冷,已是提前点起了篝火,那瘸腿祭师看不出具体年纪,头发枯白,胡须稀疏,身上照着厚厚麻衣,正坐在那里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