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偶人真的是姒充仪所为,还是小小姐……难道小小姐真的不怕折了自己的寿吗?
然而敲山震虎,自此,宫中无人敢与小小姐为敌。
<strong>奴兮</strong>
我悠闲地靠躺在床榻上喝着冰糖燕窝粥。
夜幕降临,远方有杜鹃的悲啼声,声声唤着“不归”,“不归”……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
不归,不归……姒修容,不,姒充仪恐怕一辈子也不能从冷宫里出来了吧。
当初捏那小偶人的确让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是否触犯鬼神,也不知道那样的报应是否真会应证在我的身上……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达到目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终于狠下了心。
事发之后,镜明劝我赶尽杀绝,不可留下后患。
可是我拒绝了他。
姒充仪犯了那样的忌讳,皇上却没治之以死罪,可见对她还留有一丝情分的;皇上怒气之中不可能不悲伤,谁若提起这事无疑是在皇上的伤口上撒把盐,说不定还会落下个心狠手辣的名声。
况且,昔日的荣华一朝之间烟消云散,平素那样张扬而高傲的人一定是生不如死了吧,也许死反而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又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终究还是不忍心杀人的吧。
我能这样想得开,但是别的人却不一定有我这样的沉稳。
皇后许是忍了姒充仪许久了吧,那天她请示皇上说姒修容弄蛊巫、乱宫行,应当明证典罚,处以死刑。
皇上却露出了一脸的愤恨和鄙夷,他责问皇后:“你贵为一国之母,应该宽厚仁爱,现在你却反而落井下石,丝毫不看在两个年幼孩童的情面……真是蛇蝎心肠!”之后便挥袖而去,不容得皇后片刻解释。
皇后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一时间脸色变得极差。
姒充仪待在冷宫已经有五天了。
期间她寻过死,只是我早已遣人传过话去让那儿的姑姑好生“照料”着,所以她刚刚踢倒了凳子想自杀,便被人发现救了下来。
那儿的姑姑在我的威逼下成日惶惶,片刻不敢离开姒充仪的身边,姒充仪再也没有机会寻死。
善善对此颇多感慨,她说:“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可是奴婢看人生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想要求死而不能够吧……”
我轻笑,“善,你是心疼她了么?”
善善忙着辩解:“不是,姒充仪平时为人就很刁尖刻薄,已经有很多宫人对她不满了……只是……”善善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奴婢不明白姒充仪只是说了小小姐几句坏话,就值得小小姐为了她这样大动干戈吗?”
我久久没有回话,良久才低声地说:“她不只是说了我的坏话呀……她还出手羞辱过我……”
善善脱口而出:“她不是打在……”
“是。”我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她是打在了你的脸上。可是,若不是你挡住了她,那一巴掌就是冲我去的!这样的人……不能原谅!”
善善听了我的话,浑身禁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趴到善善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
“可是,善,无论怎样,我不会这样对你啊。即使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也不会……”
善善落下泪来,忙着擦干。
“善善不会,无论怎样,善善永远都会站在小小姐这边。”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的病已经大好了,可是那天我醒来时,发现四周黑茫茫的一片。
天还尚黑么?我叫善善。
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来到我的床前,“小小姐,有什么事?”
“天为什么这么黑?把烛火点上吧。”
善善沉默,却有婷仪在一旁惊呼:“小姐,现在是白天!”
刚刚归复平静的太医院又陷入一片混乱。
我的突然失明让太医们措手不及。
因为我既无外伤,又无家族先例病症,所以一切都来得那么匪夷所思。
太医们无症可寻,也就无法对症下药,最后在皇上的压迫下只得开了些寻常的补眼明目的药方。
我的小雅斋又变得熙熙攘攘,来看病的人很多,只是不知道有几个是真心的。
直到晚上皇上离去了,众人也簇拥着离开。
我趁空叫婷仪请药婆婆来,也许现在只有她才能救我了。
可能我失明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药婆婆似乎早就知道了一切,她带上了一切可能用到的器具。
她花了好长时间给我做了仔细的检查,号脉象、观脸色、察眼底、询饮食。
良久,她终于在我的期待中开了口。
我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沉重:“小姐这病实在蹊跷……看起来似乎并无什么病症……”
我失望极了。
药婆婆却又接着说:“小姐别灰心。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略有生气,“药婆婆有什么话还用忌讳我吗?而且我现在已经这个样子,还能计较什么呢……”
“小姐,您的眼睛……本就异于常人。也许早就潜伏着这样的危险,而且小姐前些日子生了大病,想必是将病患牵引出来,才导致……”
在场的人听了药婆婆的一席话,都有些恍然,我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该怎么办呢?”善善急切地问。
药婆婆沉吟一下,“只得先开些清火明目的方子,试试看了。”
十来天后,吃了药婆婆的药房也没有好转的迹象。皇上看起来最是着急,一天中总要抽空来几次,然而每次得到的总是同样令人失望的答覆。
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也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并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肆意摔东西发脾气,我只是每天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黑茫茫的一片,凉意渐渐泛上心头,沉重得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最后给我安排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那么我之前那样地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可是如果指的是姒充仪的事,那我不后悔……在这场你死我亡的战斗中只是我更幸运地获得了胜利,难道这也有错……
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噩运要降临在我的身上,我还这样的年幼。
小雅斋变得越来越沉重压抑,善善他们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总是避讳说“看见”什么的词语,生怕触伤我的心。
现在能做的只是每天呆呆地靠在床榻上,支起耳朵听外面小鸟欢快的叫声,听花开的声音……
十二皇子闲时总会过来陪我说话,他每天总是一遍一遍对我说奴兮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把我冰凉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我这时才发现十二皇子的手似乎比小时候长大了许多,硬硬的骨骼有时候会把我的手硌得生疼,可是我却不愿放开这最后的慰藉。
昨日下起了连绵小雨,今天早上才得以稍稍停歇。
十二皇子过来极力劝说我到外面走走,毕竟我已经待在屋里近半个月没有出去了。
他说:“雨后的空气极好,沁人心脾,总会让人心情变得好起来。”
善善她们也在旁边帮腔,劝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二皇子见我拒绝,再找理由脱口而出:“外面还有漂亮的彩虹,若是不去看太可惜了……”
十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慌忙着解释:“不,我是说……”
我感受他的窘迫,反而不好拒绝他的美意了,这才答应下来。
十二皇子拉着我的手引着我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外面的空气果然好得像十二皇子所说,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股新鲜的气息进入我的身体,一瞬间驱散了我长时间压抑在心底的绝望。但那股绝望却又马上卷土重来,再次沉沉地积淀在我内心深处。
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扑鼻。
“十二皇子,你换了薰香么?很好闻的味道啊。”
十二皇子答道:“没有啊。啊,原来是百合花开了!我记得昨日还不曾开放的,奴兮,说不定它们是知道你会来才开得如此漂亮呐!”
我知道这无非是十二皇子故意逗我开心所说的话,唯有对他报以淡淡的微笑。
然后我想到了不如摘些新鲜的百合回去。这几日善善她们许是快要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吧,我知道自己给她们添了不少的麻烦,可是我不会说谢谢,这也许是我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十二皇子听了我的要求,答应下来,可是临走时不放心我,想把我先送到亭子去歇一歇。
然而我却不想让他把我当成个病人那么看护着,再说,百合花离这儿也不是很远,于是便决定在这儿等上一等。
十二皇子执拗不过我,说了句“我会快去快回”便去帮我摘花了。
我站在原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本来以前尚存有一丝康复的希望,现在看来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失明后的事了。
如果以后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是不是应该剪断乌丝,粗衣淡饭,常伴青灯,祈求佛祖的原谅?
不,我不会那么做,因为那并不是我的性格。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正想到这裏,突然后背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我毫无防范,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还有积水,随着我倒在地上,泥水也扑了我满脸,前襟也沾湿一片。
我本能喝道:“是谁?!”
来人却不回答,却听见那人轻蔑冷冷的一哼。
我挣扎着起身,可是这才想起我现在已经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到底是谁?”我无助地再次质问。
幸好此时十二皇子回来了,他扶起我,向那人斥责说:“昭娇,你干什么?!”
只听见昭娇帝姬恶狠狠地回应:“报应!这是你的报应!你害了我母妃,上天就要惩罚你!”
昭娇帝姬,又是昭娇帝姬,好不懂事的女儿,若当初不是你,你的母亲还不一定落得现在的下场。
十二皇子冲昭娇帝姬吼道:“昭娇,你怎么这样说话?!快向奴兮道歉!”
昭娇帝姬冷笑,“凭什么?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能把我怎么样?”
“昭娇帝姬,你会后悔的。”我一字一顿地说。
她讥笑着说:“一个瞎子还这样嚣张,真真好笑。”
瞎子,这个敏感的词语让我不寒而栗。原来这许多天逃避的、害怕的、恐慌的竟是这两个字。
昭娇帝姬却不再理我,径直地走了,只是她那得意的笑声在我耳畔回荡了许久许久……
也许她说得不错,那不过是惹人嘲笑的一句空话,现在的我连被人欺负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瞎子,呵呵,不错,我现在就是一个瞎子。
可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的艰难……
我能感觉脏黑的泥水湿辘辘的从我的头发流过脸颊,再滑进衣襟里,何其的落拓狼狈。
娘,你在天之灵,看到你的女儿在承受着怎样的苦难吗,请保佑奴兮……
病急乱投医,皇上不得不找来巫师为我诊病。
那巫师煞有介事地摇着铃铛在我的小雅斋四处走来走去,口中还碎碎地念着什么,甚是聒噪。
我虽然对巫师不屑一顾,但是内心深处竟是对他抱有一丝希望的,希望他能查出什么,治好我的病。这也便是人的矛盾之处吧。
那巫师检查完毕,故作高深地沉吟一声。
皇上焦急地问:“如何?”
“这间房子的怨气甚重,妖气入体,这才伤了小姐的千金玉体。”巫师像模像样地分析到。
因为前些日子刚发生了姒充仪巫蛊一事,大家对巫师这一番话都有些相信了。况且总算是说了个原因,总比太医们支支吾吾的推拖之词要好上许多。
“那如何才能治好这邪病?”皇上再问。
“小的刚才扫了一番,发现怨气来自北方,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小姐移居南方向,远离晦气。”
皇上略略思考,“那就把最南的青衿阁腾出来吧。”
巫师阻止,“这怨气似乎盘桓而顽固不化,小的恐怕整个宫中皆不是小姐适宜的容身之所。最好还是暂时迁居宫外,此乃上上之策。”
“宫外南方……”皇上思索着宫外附近可有合适的住处。
皇后先想起来了,“四皇子权禹王府不是恰巧位于宫南吗?”
皇上一番赞同,说:“正是,这么说,只有他的府第最为合适。”
“权禹王妃素来以持家有方闻名,想必能好好照顾奴兮。”皇后看皇上还略有不放心,宽慰他说。
“唔,权禹王妃倒是能信得过的。那么就先这样定了。如果奴兮真的见好,朕一定重重赏你。”皇上对巫师许诺。
巫师连忙叩谢天恩。
隔天我简单收拾收拾日常衣物便要上路了。
其实心底深处一直在意姒充仪的事,竟在那一段时间里生出逃离这裏的渴望。只想远离这伤心之地,无论哪里,即使是最讨厌的权禹王府第我也会毫不犹豫。
因为那巫师说宫中之人都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晦气,善善她们不能随我一同出宫。
服侍我的宫人们依依不舍,尤其是善善泪水涟涟,自从我出生后她就一直在我身边,这次她不在我身边照料,生怕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絮絮叨叨地嘱托我注意身体注意饮食。
皇上亲自送我出宫门,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并派了一名太医随我同去。
权禹王和王妃亲自来接,权禹王妃在皇上和皇后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好生照顾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于是我乘着华丽宽敞的车辇,听着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离皇宫。
随着马车越走越远,我的负罪感越来越轻,但是留恋之情却逐渐盈上心头。
我早已把皇宫当成了自己的家,虽然那里并没有我的亲人。
那个如今落拓的淡将军府自从娘死后便不再是我的家了,相反,我恨那里,因为它承载着我童年一切的不幸与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接着是权禹王妃的声音:“奴兮,我们到了。这是我们的家。”
丫鬟伸出手扶着我下来。
我习惯性地环视四周,当然是黑茫茫的一片。
都说权禹王府修建得气势恢宏,庭院布置得妙趣横生,只是可惜我无缘一视了。
丫鬟小心翼翼地拉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扶着我一点一点向前走。
许是因为我骨子里对人的戒备,我并不相信她的牵引,每出一步总要自己事先拿脚探索一番,于是走得极缓。
走了几步,我的身体被人突然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