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奔丧(2 / 2)

大宫·雏菊曲 秋姬 5885 字 28天前

那小男孩被推着踉跄向前走着,却还几步一回头的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他不肯放弃地冲我说:“娘娘!娘娘纵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足可以影响别人的命运……娘娘,救救我……”

是他所说的话让我一怔。

“慢着!”我喊道。

那太监停下,回头吃惊地看着,宫人们也微微诧异。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半眯起眼睛看他,问:“你刚才说本宫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

他微微红了脸,小声地回答:“是。”

我朗朗地笑了,“好,今天本宫就改变你的命运,让本宫看看被人为改变后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说完我从袖中拿出一方绣帕,拿小匕首把绣有“帝贵妃”字样的一角割去,然后将它递给那小男孩说:“这绣帕无论丝绸还是刺绣都是上乘,即便少了一角,也能卖上几两银子。你拿出去卖了,至于银子怎么利用就看你自己了……二十年后,如果本宫尚在人世,那么你就来找本宫,让本宫看看你是死是活,是贫是富……”

然后我转身对那太监命令说:“带他出宫。”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为外面蒙上了一层白。

这样的天气我不想一味的呆在屋里,于是披上斗篷手握暖炉去菲冬媛赏花。

菲冬媛不只梅花开得漂亮,还有杜鹃、茶花、水仙和虎皮海棠等也绽放得灿烂美丽,让人赞叹。

婷仪甚至还随身带了一个小篮子,说是要采些花在以后沐浴时备用。

转过几棵青松,骤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小男孩正对着我们费力而忙碌地堆着雪人。

我一时想不出宫中有这般年岁的孩子,还是婷仪提醒说:“小姐,那是十四皇子呢。”

十四皇子?我突然了然,十四皇子,是姒充仪生的孩子呢,那么算起来今年应该才七八岁吧。

我记得他叫颛福,依稀可见皇上当初对他的喜爱。

可是现在他穿得虽然是华贵的衣料,可是却很旧了,有些脏,极是邋遢。

这也难怪,姒充仪得宠时过于张扬,暗暗已经得罪了不少妃嫔。一旦她被打入冷宫,她的孩子们失去依仗,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又会有谁会真心照料她的孩子们呢。

也许前些天那个孩子的话是没错的。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却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就譬如眼前的十四皇子,如果没有我设计使姒充仪获罪,那么也许她现在还在获得皇上的恩宠,她的儿子依旧会是皇上的掌上明珠,说不定还会被封为储君,断不会是如今悲凉的境地。

姒充仪和昭娇帝姬固然可恶,但也许他是无辜的,甚至是可怜的吧,被迫成为后宫暗斗下的牺牲品。

这时十四皇子发现了我们,他站起来,带有一丝惊惧和警惕看着我们。

我微微地笑了笑,向他温柔的伸出手,“颛福,来,我是你母妃。”

皇上看着我,眼中有掩饰不住的赞许,叹道:“爱妃的胸襟的确非常人所能及啊。”

我看着不远处贪婪吃着点心的颛福,轻描淡写着说:“那是他母亲的罪过,和他是无关的吧。”

如意走到我面前禀道:“娘娘,浴水已经准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吩咐道:“服侍十四皇子沐浴更衣。”

婷仪如意她们携着颛福领命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婷仪走了出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

我神色一凛,说:“带我去看看。”

我看着颛福后背上几点触目惊心的红,暗暗一惊,伸手轻轻地抚摸过去,判断应该是被簪子一类的物件扎伤的。

颛福的身体不着痕迹地缩了一下,却没有喊疼。

我怒道:“是抚养你的云辰殿娘娘做的吗?她好大的胆子……”

然而没想到颛福慌忙摇了摇头说:“不是云辰殿母妃的错,是颛福自己淘气,惹她生气……”

我微微地一愣,然后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才是你的母妃,以后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好吗?”

颛福神色一动,然后扑到我怀中,委屈地哭泣起来。

我没有嫌弃他沾湿了我的衣袍,而是抱紧了他,有一种柔和的感情泛上心头,也这许就是所说的母爱吧。

我召来颛福的奶娘,问:“十四皇子知道他亲身母亲的事吗?”

奶娘跪在下面小心地回答:“姒娘娘犯了那样的罪,奴婢们怎么好说呢……只是和皇子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招如意拿了几两银子给奶娘,“你服侍十四皇子很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银两拿着,出宫后买几亩地好好生活去吧。”

奶娘一惊,欲言又止,最后只有叩拜谢恩,告辞离开。

我又威严地环视服侍十四皇子的宫人们一圈,命令道:“你们以后都好好地干活,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那些宫人诚惶诚恐地跪倒一片,齐声应道:“是。”

下午我睡过午觉,无聊正摆弄着手玉,颛福突然冲了进来,眼圈红红的,他跪在我面前问:“母妃,奶娘为什么要走?儿臣不想让她走……”

我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拉他起来,柔声地说:“奶娘也有自己的儿子呢……她已经好几年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她总要出宫和自己家人团聚呀。”

颛福固执地摇头说:“可是儿臣舍不得她,以前别人都欺负儿臣时,就奶娘真心对儿臣好……没有她,儿臣晚上会睡不着……”

我轻笑起来,“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能再依赖奶娘了啊。福儿晚上若睡不着,母妃哄你入睡如何?”

颛福眨了眨眼睛,抬头问我:“母妃也会讲故事吗?”

“会呀。”我回答说。

晚上颛福按时上了床,我为他盖好被子,轻拍着他娓娓道来:“秦始皇统一六国……”

过了一会儿,颛福一骨碌起身,嚷嚷道:“母妃,奶娘以前给儿臣讲的都是木斧掉进湖里得到金斧什么的故事,您刚刚讲得都是帝王将相,不好听!”

我微微一愣,“木斧掉进湖里得到金斧的故事?”

颛福兴奋起来,像模像样地讲道:“是呀。就是说有一个砍柴的小男孩不小心把自己的木斧掉进了湖里,他哭啊哭,突然出现了一名老人,那老人是个神仙。他先从湖中捞出一把银斧,问:‘这是你的吗?’那小男孩说不是。后来那神仙又捞出一把金斧说:‘这是你的吗?’”那小男孩依然摇了摇头。最后那神仙又捞出一把破旧的木斧,问:‘这是你的吗?’小男孩这时才高兴地点了点头。神仙很感动,最后把三把斧子都送给了他……

我听完了偏着头问他,“那么你能从这个故事中得出什么呢?”

颛福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回答说:“诚实呀,这则故事是说做人要诚实最终会有善报的。”

我轻笑出声,认真地说:“我看不是。这则故事是说不要对不该撒谎的人说谎。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万事做之前都要掂量好轻重,掌握好分寸,将这套功夫做好了会受益无穷,否则就将得不偿失。”

颛福眼神中有些困惑,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说:“母妃,儿臣不太懂您说的话。”

我温和地笑了笑,叫他躺下,再次为他掖好被角,说:“所以以后要好好听母妃讲帝王将相的故事,听得多了,你就懂了。”

皇上晚上来到雎鸠宫,闲谈了一会儿,忽然感慨地说:“朕今天见到景昭仪,她消瘦得厉害。自从母后过世后,景昭仪每每哭晕过去,此忠此孝真是让人感叹万千。朕打算过些时日,将她晋封为孝德妃,爱妃的意思如何?”

我心中一惊,那一刻甚至差点端不稳茶杯,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微笑着说:“景昭仪此份孝心的确值得后宫众妃嫔们学习,被封为德妃也是应当的,皇上自己拿主意吧。”

皇上点了点头,又品了一口茶,起身说:“你今晚早些歇息吧,朕今晚去看看景昭仪。”

我愤怒地将茶杯重重砸在地上。

镜明这时一向会跑来出谋划策,果然他小心地问:“小姐既然如此生气,刚刚为什么不劝阻皇上?”

我冷笑了一声,“皇上连封号都已经想好了,难道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吗?”

镜明低头沉思了一下说:“小姐以前未免太过轻敌了。小姐只知子以母贵,殊不知母也以子贵。南赢王做为皇长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不一般。况且景昭仪乃九嫔之首,服侍皇上也久,即便被晋升为妃也是让人没话说啊。”

我点了点头,沉声道:“现在景昭仪被提升为妃,那么南赢王争夺帝位的竞争力就大不一样了。”

镜明也严肃地说:“情形不容乐观啊,何况以小姐现在的身份。且不说皇上中意哪位皇子,万一皇上不幸意外崩逝,那南赢王凭借长子身份和自己母妃的地位,就将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小姐到时成了太妃,又与新皇帝有过节,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可是现在想挽回也来不及了……”我沉重地说。

镜明高深莫测的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姐当初和南赢王产生芥蒂不过就是因为一个侍女,现在做个人情再还给他一个侍女不就得了。”

我一惊,连忙拒绝道:“善?不行,当初我没答应他,现在也不会。”

镜明呵呵一笑,摇头回道:“小姐您怕是想歪了。说句不好听的,善善当初不过二十多岁,尚算是风华正茂;而现在已经三十出头,纵然天生好容貌,在男人眼中也不过是明日黄花了。总是小姐想给,恐怕南赢王也看不上眼了。奴才的意思是小姐挑选一名年轻貌美又对你忠心的侍女送给南赢王,一是表示和好,二是在南赢王身边安插一个我们的人,以后他若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也能明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听了冷哼一声,说:“南赢王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想不到我们是要在他身边安插内奸,他不可能要的。”

镜明半眯着眼,得意着说:“所以我们不能主动给他,要等他上门来要,然后我们就顺水推舟给他个人情……”

我了然,原来是要找人魅惑南赢王。

我在脑海中寻思着我的几个侍女,最后说:“那么似乎花溅泪最合适不过了。”

经过几年的调|教和熏陶,花溅泪已经历炼出来了,说话办事都足够的圆滑,最重要的是,她在太后的淫|威下都不曾背叛过我,这才是我真正放心让她去的原因。

只是,心中略有愧疚的是,她刚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却又让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确是过于残忍。况且这种婚嫁大事对少女来说应该最是重要的吧,我能理解那种感受,因为我自己正承受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男人的痛苦。然而我狠了狠心,将那仅有的负罪感抛之九霄云外,再次坚定地说:“让花溅泪去。”

镜明没有回话,不置可否。

然而当我第二天宣布这个决定时,花溅泪竟然拒绝了。

我很意外,想不到一向唯我是从的花溅泪竟然会违抗我的命令。

她跪在我面前噙着泪,说:“小姐,花溅泪这条贱命都是您的,可是奴婢真不想嫁给南赢王,听说他好色又花心……奴婢真的不想去服侍那种男人。小姐您原谅奴婢吧……”

花溅泪似乎已经准备好被我痛骂一顿的准备,但我听后只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言起身。

花溅泪反而慌张起来,她无比哀戚地唤了一声:“小姐……”

我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实际上心乱如麻。

我不明白花溅泪为什么断然拒绝,但我似乎又稍微能理解她这种惧怕的心理,但我真的很痛很她这样的状态。

下午时我再次召来了花溅泪,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我指了指旁边朱木矮桌上一碗棕黑色的药,说:“你喝了它吧。”

我盯着她,她若是有一丝犹豫我就杀了她。

然而她神色一动,却没有踌躇,而是从容地拿起那精致的药碗放在嘴边。

她流泪了,于是那棕黑色的液面便泛起了几圈小小的涟漪。

她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完了,她的神色变得舒缓多了,她再次跪拜说:“谢小姐赏赐,奴婢不怨小姐,是奴婢自己有罪。只是希望小姐以后能保重自己,花溅泪不能服侍您了……”

然后她起身向每个宫人鞠躬后离开。她的背影显得无比伤感,已经有几名侍女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忽然喊住了她。

“花溅泪,以后不要出现在本宫眼前,贬你到庭院打扫——做为普通的宫娥。”

她缓缓地回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小姐,您不杀我……”

我冷漠地盯着她,说:“本宫不原谅你。只是,本宫不杀你,本宫要你代绿吹和吉祥活下去……”

花溅泪离开后,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边笑边说:“真可笑,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如此心软了……”

不,若是换作以前,即便如何痛心,我也不会饶过她。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后杖打宫人的事,我对绿吹吉祥愧疚了,对能死里逃生的花溅泪也手软了。

婷仪神色忧郁的看着我,半晌她小声说:“让奴婢代替花溅泪去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抿了抿嘴,下定决心般再次坚定地说:“让奴婢去完成小姐的计划吧。”

我说:“婷仪,你该知道,嫁给南赢王不是去做妃子,而是去一个危险的地方,背负着危险的使命。如果事情败露,那么你的命运也许不只是死那么简单……”

婷仪回答说:“即便事情败露,奴婢发誓,奴婢也决不会连累小姐……”

我心中一颤,第一次那样仔细的审视着婷仪,只见她美丽的脸庞透露出一种坚强和决绝,我第一次对她感激地说:“谢谢你,婷仪。”

婷仪听了有些诚惶诚恐,慌忙跪下回答:“奴婢承受不起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

婷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微红着脸说:“只是奴婢怕自己说了大话。奴婢愚钝,姿色也不过平平,怕不能受宠于南赢王……”

婷仪的担心不无道理。婷仪纵然美貌机灵,然南赢王阅人无数,恐怕早就习以为常,若想得宠且长宠也未尝不是一件棘手之事。

我想了想,说:“若想吸引南赢王,也并不是没有办法。明天我带你拜访一人,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第二天,我找到了元遥。

虽然“琴棋书画”是对高贵仕女的情操要求,然而教育时则更多偏重于琴与书,所以也许女子中能弹得一手好琴和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子不在少数,然而会下棋和作画并且精于此道的则是少之又少。在这之中,南赢王对作画之痴迷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婷仪若能略懂此道再加上她的聪明美貌,定能在众女子中脱颖而出,获得南赢王的青睐。

而元遥的手画新颖夺目,他自己平时不宣扬,外人所知不多,倘若婷仪能学到元遥之皮毛,也应该可以应付南赢王了。

他看到我亲自来访,有些惊讶,然而平日里忧郁的神色却覆上了一层明亮的神情。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目光,而是拍了拍手叫婷仪坐到我身边说:“请你教她画画。”

婷仪给元遥施礼说:“以后还要仰仗大人多加指点。”

元遥没有看婷仪而是一直注视着我,说:“好。”

我心中有所动,元遥你都不问我这样做的理由就答应我吗?

我小声地说:“元遥谢谢你。”

他冲我微微地笑了,就如冬日里煦暖的阳光化开了冰寒的积雪。他轻轻地说:“对我还用说谢谢么?”

我略红了脸,却转移了话题吩咐婷仪道:“你只有大致一个月的时间。时间紧迫,希望你每日能心无旁骛,专心学习。”

因为一个月后景昭仪才会被册封为孝德妃,所以我才断定南赢王大致还会在宫中滞留一个月。而这段时间就成为了婷仪争分夺秒的日子,我则吩咐宫人们仔细照料她的身体和饮食。尽管依稀可以看出婷仪压力很大,但是她的精神状况却还不错,甚至晚上时也不肯休息继续练习,宫人们甚至打趣说:“婷仪这是迷上作画了。”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婷仪还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论当日的收获,可是后来她的脸色却隐隐有了忧伤,甚至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曾关心地问她是否遇到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她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但最后却只是说:“奴婢只是有些累了,小姐请不要担心。”

半个月后,我拿出一张宣纸放在婷仪面前。婷仪神色间有着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了笔。

过了一个时辰,婷仪将作好的画呈到我面前。我展开墨迹未干的画,仔细地审视起来。

画身背景是蒙蒙细雨,画中是一条青色的石板小路,路上一身着唐裙,姿态窈窕的仕女低眉手举一把水红色宫伞,为脚下一朵红色小花遮风挡雨。那女子脸上尽是惆怅哀怨之色,描画得最是惟妙惟肖。其他景色略显粗糙,稍稍美中不足。

我合上画卷,赞叹说:“画得意境很美。虽然稍有缺陷,但能在半个月内有如此画功,很了不起了。”

婷仪低下了头,微微红了脸。

我交给宫人们传看,他们都咄咄称奇,交口称赞。

如意兴奋地说:“婷仪姐姐画得真好。不过我见过的那些画卷都会在侧边标注画名,婷仪姐姐的这幅画叫什么?”

婷仪默然,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叫《惜花人》。那女子怜惜花儿,其实她自己却比花儿还要可怜……”

我心中一惊,不知婷仪何以说出这样惆怅的话来,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婷仪走后,镜明过来问:“婷仪果然不负众望,小姐应该很高兴自己的用意即将达到,为什么却是闷闷不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