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去,直视着他,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我那么不明事理吗?不,我不是的……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只是迈不过心中那道槛。你之前没有将事实告诉我,是顾虑到我的心情,我感谢你。现在知道了真相,我不应该恨你。”
“你真的这么想?”
我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傻事么?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却拉着你的衣角说要嫁给你。书卷中有那么多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而我从小就认为最好的,是夕阳西下,两个人头上洒满余辉,手拉着手走在一起。”
他动容,将我抱紧了些,说:“好,朕答应你,让我们执子之手,与尔偕老。”
那夜我们贪欢整晚,像是求证彼此的心意般。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身心真正地交托给他,让自己在他强壮的怀抱中渐渐溶化。
当我的手臂环住他那厚实的背脊时,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做女人的幸福感觉呢?
上午的急雨下午便得到了停歇,沾满雨露的荷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我支走了其他人,将琴摆好放在外廊,自己缓身坐下,对照着旁边的曲谱,一遍一遍地拨弄修改着。
直到听起来顺畅了,我连贯弹奏起来,并轻声吟唱着:“何人树萱草,对此郡斋幽。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
那时的屋檐下还淌着雨滴,我的薄纱外罩拂过琴身传来轻柔的触感,空气中有着雨后花草清香的气息。
那雨滴声,那触感,那气息。我有多久没有怀着这样轻快的心情去弹琴了?而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我这样感慨着,突然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笛声。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我又是多少年未曾与他合奏了?
伴着那笛声,我低头继续奏唱道:“……丛疏露始滴,芳余蝶尚留。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
“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半晌他走上前来,坐在我身旁,于是传来了幽幽的奇楠香气。
“朕很少听到你唱歌,这是第一次。”他说。
我笑了笑,手随意轻抚过琴,“是的,我很少唱歌。”
高贵女子的素养要求是精通琴棋书画,而唱歌和跳舞则被认为是低层次消遣娱乐的事情。但我不是不喜欢,相反我觉得它们更富有激|情,只是我很少这么做。
他笑言,“如果朕在年轻时,即便不认识你,听到这样的歌声,也会心动寻歌而去。然后掀开帘幕,遇见娇美胜花的小姐,诉说爱慕之情,互定终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听他说有趣的想象,我不免以袖掩嘴微微地笑了。
权禹王似乎看得有些痴了,他将我搂在怀中,低头找寻我的唇,那吻轻柔而又缠绵。
好久他松开我,沉声说:“朕已不再是年轻小伙子,明明昨晚和你在一起,却一直在想你,下午禁不住又过来了,怎么办?”
听他赤|裸裸地说那些情话,我有点高兴,又有些难为情,不知该怎么应对。
只有低着头转移话题,小声说:“快放开我,一会儿九珍有可能过来,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他笑着放开我,发现了我放在琴边的一叠曲谱,拾起来看了看,问:“这是?”
“哦,这是福儿生前创作的。他一直很喜欢谱曲。我想将他的曲子整理出来,作成《孝宗曲集》,以留后世。”
权禹王点了点头,“刚才的曲子就很好听,也是孝宗创作的吗?”
“嗯。这首曲子叫做《宣草》。”
权禹王回想了一下,指着曲谱的某处说,“朕觉得这个地方不够流畅,你不妨再降一调试试。你刚才弹琴可能感觉不到,不过如果吹笛子的话就感觉出来了。”
我凑过去,弹着试试,了然说:“真的是。那我把这一节改一改。”
我们相视而笑。
“母后,我来啦。”屋外传来了轻快的声音。
随后就见九珍抱着琴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带蜻蜓落荷图案的锦袍,佩戴的银饰叮当有声,我不知不觉间感到九珍又长高了些,头发也可以束起发髻了。
九珍见到权禹王愣了一下,轻松的表情消失不见了,然后中规中矩地拜安道:“朵颐给母后、给皇上请安。”
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离权禹王远了些,招手叫九珍过来,“哪有那么多礼节,女儿,快起来吧。”
九珍没有动身,眼睛反而盯向权禹王,口中说:“母后,您叫女儿过来是教女儿学琴的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权禹王感到不太自在,就说:“朕刚才和太后商量宴会一事,等着您定日子吧。朕先走了。”
我对他微微点头。在起身的那一刻,趁九珍不注意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晚上等朕。”
我的脸又开始有些发烫了。
九珍在权禹王离开后才坐到我身边。
我见她脸上有些不悦,关心地问:“女儿,你怎么不高兴?”
九珍撅了撅嘴,回道:“我不喜欢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到目前为止权禹王和九珍的接触也不是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九珍会有这样的想法。“哦?为什么?”
“他太严肃了,似乎谁都跟他有仇儿似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笑了笑,说她:“总不能跟你一样每日嘻嘻哈哈吧。再说,他毕竟是一国之主,年纪又长你许多,说话自然和你谈不来了。”
“母后,并不是那样的。想想以前的皇帝哥哥,他也是皇上,可是他从来都不摆架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好。还有啊,上次来的十二皇兄,虽然长女儿很多岁,可是女儿也很喜欢。”
“而且女儿还恨他。”末了九珍又加了一句。
“恨?”我诧异地听九珍说话。
“母后,您心中真的没有疑虑吗?皇帝哥哥那么年轻,怎么会突然驾崩?还有皇嫂和他们的孩子。之后就是他很快登上皇位,所以女儿怀疑就是他害死了皇帝哥哥一家……”
“九珍!话是不能乱说的。孝宗的死因已经查明,是暴病身亡。”
九珍不屑地说:“那是史官们对老百姓的说法,谁信啊。”
九珍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九珍的话真是让我吃惊,“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人敢这么说,但是女儿看史书上记载这样的事情很多。女儿觉得皇帝登上皇位肯定有鬼。”
九珍突然让我觉得陌生了。
在我的印象中,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她现在突然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宁愿她还是天真烂漫的。虽然这个后宫是阴沉的、布满腥风血雨的地方,但我并不希望九珍从中学会什么历练什么,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她。
反观我自己,虽然从小就懂得很多,可是我并不快乐;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获得单纯的快乐。
“傻九珍,母后告诉你,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新皇帝并不是太差的人,他在曲艺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也许哪一天你也可以喜欢上他呢。”
“哦……”九珍闷闷着说,然后她枕到我的膝上,语气中带有悲伤,“可是女儿还是很想念皇帝哥哥。那么好的皇帝哥哥,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啊……九珍的话再次引起了我的伤感。并不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所有的事情都会随之消失。对颛福的回忆和伤痛永远在我心底无法磨灭。我有两子一女,已丧两子。
和权禹王相处得时间越久,我越能从他身上发现以前未曾发现的品质。以前我只是单纯对这样一个人心动,可是之后我发现他不仅在军事政治上有所建树,对于礼乐书画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我整理孝宗曲谱期间,他总是能发现一些问题,带给我一些惊喜,而我可以对他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他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和情趣。
对于后宫的女人,他以她们的行事风格去区分她们,很少评价她们的相貌。
偶尔闲聊提及,他对众妃嫔性格的评价往往是一针见血,不过外貌对他来讲只不过是漂亮或不漂亮,却很少去关注她们的眉毛是否修长、面颊是否红润。
当发现这一点时,我突然感觉有些泄气,因为我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是如此自信。夜色中他匆匆而来,而我早已卸妆解发,身着睡袍;白天正襟危坐,我们也只目不斜视,寥寥数语;偶然他突然驾临,我措手不及,定是一副闲散惺忪的模样。
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反而越来越在意自己的仪容,每日精心地上妆和选择衣饰,只希望自己在他心中不同于其他女人只是漂亮的模子,而是将一眉一眼都印在他的心上。
他时常亲吻我,甚至是在白日趁人不注意俯下身去。有时候他的嘴角会不小心印上我唇上的红脂,看得我心中小鹿乱跳。
白天看见他我会联想到夜的温存。他那沉重的身躯。他那厚实的肩背。他炙热的体温。他本该年老的身体却迸发出不肯罢休的情欲。
我们隐秘的恋情像这夏日,逐渐升温,如此焦灼。
善善终于回来了。
上次的事情虽然事后权禹王叫人不得声张,可是还是有人听说了碧澈与宫外男子私通的事,毕竟当初权禹王拷问碧澈的事情闹得很大。
之后碧澈终是带着腹中的胎儿死了。
善善在宫中偏僻的角落被禁闭一个月。
而元遥则没有善善那样幸运,他被降了几级,不再上殿的资格,更被严令禁止入宫。权禹王说他会找更好的画师为我和九珍画像,言语间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而我却说不出什么,我知道,权禹王因为元遥以前殿上的话一直对他耿耿于怀,没有取了元遥的性命已经是最大的容忍。
比这更糟糕的是,还有元遥那性情耿直脾气暴躁的父亲,本来元遥这个独子没有娶妻已经令他诸多不满,现在传出他与宫中人私通的事情更是让他蒙羞,已经说要与元遥断绝父子关系,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如刀割。这件事的一切错误明明在我,可是却让善善和元遥受了罪。在这宫中,主子做错,奴才遭殃。
权禹王对元遥很忌恨,我见不到元遥,更没有机会亲口对元遥说抱歉。但我将我身边貌美的侍女送给他,为了向他表明,除了我自己,我亲近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而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没有必要。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弥补元遥才好,这令我痛苦万分,只想着也许以后可以找时机再劝劝权禹王。
这次再看见善善也让我倍感吃惊。
我一直觉得善善还只是个中年的端庄妇人,而眼前却是一个年迈的老妪。
她的两鬓已经花白。
我冲到善善面前,手颤抖着摸她的鬓角,不可置信地问:“善,你……”
善善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那边也没什么人注意,这一阵子倒忘记染发了。”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间善善已经老去了。
而我还一直将那么多事务交给她,让她为我的事操心,因为身边的人我只完全信任她。
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我擦了擦眼角,立即转身呼唤外面的人。
“来人呐,传哀家懿旨,女官长善善的几位血亲兄弟子侄官职均再升一阶,几位姊妹甥女可随意进出后宫。其家的成年男子可由哀家指婚娶贵族女子,其家的成年少女可由哀家指婚嫁贵族子弟。各地官员待其家需如皇戚,万不得怠慢轻视。”
“小小姐,您这是……”善善慌张地问。
我抱住善善,伤感地说:“善,我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你却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所以你家人的愿望我通通满足。我要使你的氏族成为显赫的新贵,让他们每个人都因为你自豪。这是你该得的。”
善善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落下泪来,“小小姐的心意,奴婢懂。”
我和权禹王的感情逐渐加深,在度过耀眼的夏日之后,转眼迎来了瑟瑟的秋天。
我几乎沉浸在那爱情之中,享受有人可以依靠的轻松愉快。不同于福儿时的担忧,现在我每日只是消遣,挑选新衣、弹奏乐器、举办宴会,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陪九珍,指导她读诗作乐。
当夜晚来临时,我褪下皇太后的外衣,与世上最普通的女人无二,无助呻|吟,意乱情迷。
然而少了夜的掩饰,现实毕竟是现实,美梦也总有被惊扰的一天。
他依旧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我是他父亲的女人皇太后,世间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他的朝廷、他的妃嫔、他的后代。
所以当他明明答应我不再见姊,而今日却再度踏入瑞雀宫时,我的心情无法言喻。
除了愤怒,我还有什么?还有无可奈何。他的儿子病了。
听说他很着急地来到瑞雀宫,带来了宫内最好的太医。
听说戈敏在病榻上拉住他的手,稚气地跟他说:“父皇,您已经好久没来看儿臣了……儿臣很想念您。母妃也惦念着您。您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多来看看儿臣好吗……儿臣现在都会背《春秋》了,等儿臣病好了就为您背诵好吗……”
听说权禹王也是一脸的动容。
他们的父子情深被宫中人传得绘声绘色。
我听到这些时,未发一言。
晚上权禹王派来最贴身的侍者,告诉我白天耽搁太多时间,晚上要忙着处理政务时,我笑着对自己说,也好,难得清静,好孤身而眠。
权禹王的心情我懂,我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能明白父母担忧子女的心情。
所以对于他的行为我不想责备什么。
听说殇秋媛的木槿花开了,我为了排遣心情,特意带了善善过去欣赏。
我摆出轻松的表情,边欣赏花树边与善善说笑。走到花园的深处,隐约看到前面有其他人的身影,渐渐地有话语传了过来。
“……没什么大碍,那我就放心了。你看皇上多关心,还特意允许我们进宫来……”
那个声音我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很讨厌。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一行人是谁。
是姊……刚才说话的人是我已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大娘,姊嫁给权禹王后她也跟着去了封地。她老了许多,如果不是站在姊身边,我估计认不出她来了。而她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我虽以前只远远地见过他几面,却也记得他是我和姊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小妾生的儿子。
他们也看到了我。
大娘先是吃了一惊,刚刚和蔼的表情又变得凌厉起来。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诡异紧张。
他们很不情愿地向我请安,我把头抬得很高。
“真是凑巧啊,”大娘讥诮地说,“你们姊妹小时候一同在宫中长大,现在还在同一个宫中。不过也不一样,身份不同了。一个有好丈夫好儿子,一个又是寡妇又是丧子。这寡妇的日子难过我可知道,别看外表风光,实际上心裏苦着呢。雉儿,你是姊姊,平常可要多照顾妹妹啊。”
大娘的话说得阴毒,这还真是她一向的风格。我想到我母亲平时受了她多少的苦呢。
依旧仗着自己是正妻是长辈。大娘,你不知道这样对我说话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治罪吗?
姊是明白人,拉了拉大娘说:“娘,您可别乱说话,您说着是好心,在别人耳朵里还说不上听成什么样呢。”
可就因为这极致的恨,我反而不想草草结束,死只是一瞬间,而我要看的是他们悔不当初的表情。
于是我不怒反笑道:“寡妇的日子是难过了点,不过总比守活寡来得好吧。”
姊的脸突然有些挂不住了,很明显,大娘也知道这件事,一时间竟然被噎住似的哑口无言。
淡承嗣突然走出挡在了她们前面。他还回头安慰姊说:“姐,别听她的。她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对待我们。父亲如果有天有灵,一定也很后悔生出了她。”
我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边,我站在另一边。
真是奇怪啊,虽然明明都是将军的家人,虽然现在体内流动着一半相同的血。
淡承嗣说得对,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走到淡承嗣面前,姊也要上前,被淡承嗣拦住了,多好的一副姊弟回护图啊。
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贬你的官。你和她,”我手指向大娘,“以后永远不能再来。直到再次入宫领姊的尸骨为止。”
三人大惊失色。
我转身离开,迎面的是善善惊愕的表情。我知道她不希望我这样说,她爱护和父亲有关的一切。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抛下善善,走得越来越快,只想尽早离开那站成一团的三个人和想说点什么的善善。
后来我飞奔起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权禹王表示理解,却还这么不安的是什么。
姊和权禹王才是一家子,他们有儿子。权禹王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儿子,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抛弃姊。
而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一身狼狈地来到勤政殿,权禹王从奏章中抬起头吃惊地看向我。
我已经有几天没有看到他了。
我叫退了屋内的其他人,来到他的座位旁边,坐在地上伏着他的膝小声哭了。
“奴兮,你怎么了?”权禹王大手抚着我的头,惊慌地问道。
“你为什么又升了淡承嗣的官职?我之前明明将他贬了很远……”我委屈地说。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权禹王笑了,语重心长说道,“奴兮,他毕竟是你父亲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啊。淡将军战功赫赫,为国捐躯,还有他在行军打仗上教过朕,也算是朕的老师。于公于私,朕都该厚待他的后人,不是吗?”
我使劲摇着头,“我不管。我不想再看到他和大娘。看见他们我的心情就不会好。还有,你明明跟我许诺过不会找姊,可是你依然去了瑞雀宫……”
“那是因为戈敏病了,朕去看看他,并不是去找淑妃的。”权禹王慌忙解释道。
“我知道,可是去了她的宫总会说上几句话吧?让戈敏搬出瑞雀宫吧,这样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的儿子都是你的自由……”
我哭了一会儿,权禹王劝不住我,末了只有重叹了口气说:“行,行,一切都依你。淡承嗣贬回昭武校尉,淑妃的亲属们不得再入宫,戈敏日后搬出瑞雀宫,这样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