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秋季,一日我刚从勤政殿出来,迎面碰上了端着茶往勤政殿走来的幺娘。我眯起眼睛看她,啊,无论看多少次我都无法发现这个女人的独到之处。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口道:“哦,皇上不是说不必如此了吗?皇上的日常膳食自有御膳房打点,何劳凤仪宫费心呢?”
幺娘端着茶,随意曲了一下膝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说完就要绕过我们径直往勤政殿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想不到,这,这是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如此傲慢无礼!
她的行为激怒了我,想想这么多天她处心积虑地想接近权禹王,都无一不让我烦躁和愤怒。我拦住她,直接扇了她一个耳光道:“贱婢!哪容得你如此无礼!”
茶被打翻在地,幺娘趴在地上,她的左脸顿时肿了起来。她捂着脸,瞪红了眼睛拿着带有仇恨的眼神看着我。
那赤|裸裸的恨意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原因,她的父亲正是被我弟弟杀死的……
“大胆!你竟然如此直视太后!”我身边的宫人大声喝道。
幺娘的眼泪越涌越多,接下来更是在场的所有人想不到的一幕,她丢下茶品,直接往勤政殿奔去!
我甚至听到她扑开殿门,凄凄楚楚地一声呼唤:“皇上……”
我带着不可置信赶到勤政殿的殿门口,就听见幺娘跪在那儿哭诉道:“皇上,太后,太后娘娘她不知因为什么打了奴婢一巴掌……”此时权禹王正从御座上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
这一幕是多么的荒唐啊!
且不说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掌掴她,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凭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在皇帝面前哭诉呢!
权禹王也许本打算问她什么,见我也在门口,颇不自然地呵斥道:“大胆,身为奴婢不得如此无礼!”
“可是,可是,”幺娘丝毫不顾忌,继续委屈地说道:“皇后娘娘命奴婢带来的清神茶都被打翻了,奴婢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对皇后娘娘交代,她一定会斥责奴婢的……”
“算了,算了,”权禹王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个朕会对皇后解释。幺娘,你可知今天犯了以下犯上的错误?你身为奴婢,太后是后宫之主,无论她怎样行事也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乱来。还不赶快给太后赔罪?!”
幺娘这才哭哭啼啼地向我认错。权禹王在一旁解围说:“既然幺娘知道自己错了,念她刚进宫不久不懂规矩,太后宽宏大量,这次就饶了她吧。”
我看着眼前的权禹王和幺娘一唱一和,意思是事情就这么了了。权禹王,你既然为幺娘求情,我不可能不给你情面,但你告诉我你以什么身份替幺娘求情?
他也明白幺娘此举大逆不道,但是他不想我因此杀了幺娘,他想保住幺娘一命。
权禹王见我好久不说话,也自知理亏,对幺娘严厉地说:“朕不是曾说过不必再来勤政殿送东西了吗?皇后是否还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回去转告皇后,这是最后一次,否则下次按罪处理,知道吗?”
幺娘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还不退下!”权禹王命令幺娘道。
幺娘离开后,勤政殿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连四周服侍的宫人侍衞都觉得有些尴尬。
权禹王歉意地说:“这件事情确实委屈太后了,若是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无论是谁,决不轻饶。”
我苍白着脸,浑身无力地说道:“既然皇帝都如此说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告辞。”
晚上权禹王迫不及待地来找我,说尽一切好话,就是希望我不要将白天的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讨好我道:“雾儿和弘儿越长越大了,尤其是雾儿,没多久就窜得很高,身体也健壮得很。朕见他聪明懂事,以后一定能堪当大任,再过一些时候朕想昭告天下,册立他为太子。”
“是啊……孩子们越长越大,我这个生育两次、人老珠黄的女人,自然比不得年轻的女子讨你欢心……”
权禹王听出我语气不对,扳过我的肩膀,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而此时我早已红了眼圈,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所谓的自尊也早不堪一击。
权禹王见我如此慌了神,问我:“奴兮,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你,你变心了……”
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但是在哽咽中我还是说出了一直埋藏在我心裏的话,说出口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没有那样的事,”权禹王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朕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吗?朕自问对你还像以往那样。今天的事朕不是严厉批评幺娘了吗,只是想饶她一命而已,难道你这么介意这件事吗?”
“你敢说,你对幺娘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我直视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权禹王被问住了,突然他泄气地放开我,沉默不语。我的心跟着沉到了底。
“她长得确实很像伊人……”不知何时,权禹王突然轻声说。
悲伤至极我反笑道:“这样说果然我是多余的人了……不妨哪天我搬出宫去,不妨碍你们俩过清静日子了”
“不不,”权禹王立刻否认道,“朕心上的是你,她只是长得像芙婉而已,朕刚开始也是过于吃惊所以才有些失态。后来想明白了,也从未亲近于她,这你应该知道。朕怎么会不明白呢,朕的眼前人是你,这么多年过来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你与朕还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会因为她而弃你不顾呢?朕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变心了……”我摇头流泪说道。
权禹王信誓旦旦地说:“你没有理由不相信!就这么不相信朕吗!你与朕在一起这么多年,朕对你的情意你应该清楚,朕在你眼中是如此轻易被人勾去吗。退一万步说,那幺娘哪方面可以和你相比?以往那个自信骄傲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
话虽如此,可是他以往一点一滴的细节引起了我的不安,连我都判定不出那只是我的多心还是果真如此。我根本无法详细说出问题所在,他更无法理解我的不安,甚至认为我是过于敏感了。
权禹王将我紧紧搂住,沉声说:“别哭了,你止不住的眼泪在一滴一滴地谴责朕,但朕却没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这真是让朕心伤。朕喜欢的女人是你,难道非要朕说明白吗,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曾经答应过我廢后的事情……”我突然想到这不安从何时开始。
“朕找过御史大夫,但他说……”权禹王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他拉着我问:“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御史大夫说自古贸然廢后都是昏君之举,不赞成朕这么做。这件事对于朕来说确实是件难办的事,但你若真的如此介意,朕就遂了你的心意。”
我没想到权禹王如此爽快答应,心裏感觉好了点,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那么,你打算把那个叫幺娘的怎么办?”
权禹王愣了一下,然后回道:“随着她的姑姑还是要出宫嫁人就看她了……跟朕再无干系。”
第二天也不管御史大夫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反对,我命令他即刻写下廢后的诏书。诏书写好后,也不想再顾虑朝臣怎么说,直接谴遣人送到凤仪宫下诏。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皇后落败后的表情,出了一个幺娘又能怎么样呢。
等我们一行人来到凤仪宫,就见凤仪宫忙上忙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我和权禹王进屋时,皇后率众宫人一旁迎驾,不想还有太医院的两名太医夹杂其中。
我刚刚坐定,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直接对御史大夫吩咐说:“把皇上的意思给皇后念念。”
皇后见到御史大夫前来,不由得变了脸色,心裏想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趁御史大夫迟疑之际,皇后看也不看我,直接对权禹王跪下说:“皇上是否要废掉臣妾?”
权禹王不敢直视她,还没有作答,皇后颇心酸地咄咄问道:“请问皇上,臣妾所失何德让您下决心废掉臣妾?臣妾服侍您这么多年,任劳任怨,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然后皇后凌厉地看向我,话中有话地指责说:“还是您受小人怂恿,才做出此等有损明君之事?”
我告诫自己稳住心神,对皇后喝道:“你以为狡辩几句就可以改变什么吗!作为国母,你未承担繁衍子嗣之职;作为皇后,你无统领后宫之能;你的家人尤氏在外飞扬跋扈,欺压百姓,难道你还妄想忝居后位吗?”
皇后凄楚地笑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皇上,你我夫妻一场,臣妾在您身边劳苦了半辈子,现在一把年纪,反倒要沦落为廢后吗……”
“御史大夫,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对御史大夫严厉说,权禹王因为之前就答应过我,怕引起我的不快,所以也不敢阻拦。
御史大夫慌慌张张打开圣诏,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后尤氏无嗣,且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无《关雎》之德,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还没有念到一半,就看见幺娘跪着出来阻止道:“别念了,别念了……”然后她挪到权禹王的膝下,哭着禀告说:“皇上,别念了,即便您不废姑姑,她的时日恐怕也不多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凤仪宫不少宫娥转过脸悄悄抹起泪来,皇后捂着胸口,一副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厉声说道:“幺娘,你胡说什么!”
幺娘回头看皇后,哭泣道:“姑姑都到这番境地,您还隐瞒什么呢……”然后她对一脸震惊的权禹王说:“皇上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两位太医,他们今天正是来为姑姑看病的……”
两名太医慌忙出列说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段时间就发现胸口肿块疼痛,可是皇后娘娘却坚持不让臣等近身诊治,只靠天竺葵压制疼痛,拖到现在病已入深,怕如幺娘姑娘所言已无法诊治了……皇后娘娘为皇上此等忠心圣洁,下臣亦不免斗胆为皇后娘娘求情啊……”
我吃惊地听完两名太医的陈诉,皇后竟得了隐疾?
此时皇后躲避着都不敢看我的脸,我突然想起她前阵子取缔医女院时大义凛然地说,女子得了隐疾,必定是因果报应,不可医不该医不必医,非人力所能为。
啊,那么皇后,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因果报应,导致现今这般田地呢?
这是多么讽刺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事到如此,廢后和不廢后还有什么区别呢,皇后若是因隐疾病逝,是不会允许她入帝陵与丈夫同墓的。
权禹王有些不忍地看向我,我此刻何必扮演那狠心人的角色,心底带着得意对皇后说道:“皇后,哀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你就一心好好养病吧”
皇后的脸上满是羞愤,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幺娘再给权禹王磕了一个头,又是为难又是羞愧地说:“皇上,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借太后手下的苗医女过来为姑姑看看……奴婢实在不忍心再看姑姑受苦……听太医说若不再处理,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溃烂了……”
“幺娘,住口!”皇后厉声喊道,“乞人尚不食嗟来之食,本宫岂能出尔反尔!一切听天由命,岂可逆天而为!”
我冷笑道:“皇后说得是,皇后哪会容得医女污秽之手碰及她高贵之躯呢,就这点而言,幺娘你恐怕就比不上你姑姑了。说起污秽,哀家觉得现在这凤仪宫最是不洁,皇上你也不宜多待,我们还是先走吧。”
出来后,权禹王感慨地说:“朕怎么也没想到会弄至如此田地。”
我敏感地沉下脸来,说道:“这与我何干?”
“朕并不是说与你有关,只是皇后如今也颇让人感慨。你也知她一向固执,但她时日不多,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不如就把医女借于她,也向后宫显示的你大度。”
“那恐怕办不到。你替幺娘向我求人,我告诉你,这恐怕如不了你小情人的意。”
权禹王变了脸色,说道:“好好地突然提起她干什么?朕只是实事求是,若是换了别人依然如此。奴兮你何时变得如此了?”
我见权禹王动了真气,也暗中检讨自己未免过于多心,权禹王与皇后毕竟夫妻几十年,现今她生了病却不能医治,想必他此刻心中并不好受,我何必说话刺他。
也许我不该争这一时之气……于是我换了一副柔和的语调,对他解释说:“今天看见皇后这般,同是女人,我怎能一点不动怜悯之心。刚才说的只是一时气话,我本打算回去就派苗医女过去看望她的。”
权禹王神色缓和下来,“看来是朕误解你了……”
“只是……皇后这病肯定是医不好了,我若派人过去,这期间发生三长两短,怕有人会嚼我口舌,反说我害死了皇后,我怎能不顾忌。”我担忧地对权禹王说。
“朕绝对不会怀疑你,更不许他人嚼口舌,放心吧。”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皇后如所有人意料的那样,因隐疾而病去了。刚开始她多次拒绝苗医女,直到后来疼痛得连意识都不清了,哪还顾得上是否近身和是谁为她诊治呢。
我心裏清楚皇后死得比应该的早了点,但谁能说这不是我造福于她呢,让她早点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皇后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该安排邵禾登上后位了。
皇后死之前还挣扎在痛苦之中,但是她还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拉着权禹王的手说有单独的话要对他说。
我甚至能猜出她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这个请求是我不能阻止的,而权禹王也答应了与她单独说说话。
皇后说的事,第一一定是要权禹王与我分开,第二一定是要交代他照顾幺娘。
权禹王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他应该知道什么答案才是我想要的。我竭力装作镇定,却低头不停地摆弄我手腕上的镯子,就听见屋裏面有动静,权禹王从裏面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
“皇后去了。”权禹王沉声说。
众人纷纷跪下,后面还传来了后宫妃嫔和凤仪宫宫人的哭泣声。
权禹王抬头看着我,他的神色有些难以启齿,而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果然权禹王趁人不注意走到我身旁,解释说:“皇后临终时拉着朕的手,说让朕好好关照她的侄女,说她在宫外已经无依无的了……她走时实在可怜,朕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
那么你就忍心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吗?我无声地质问他。
“朕只是想将她安排到庄德妃的宫里当差,并不是成为朕的妃子。”权禹王慌忙解释说。
算了……我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听了这么多我已经太累了。我不管他到底对皇后许诺什么,皇后撤柩后,我要将幺娘赶出宫去,哪怕出宫后再把她杀了也好。
我一方面准备操办邵禾登后位事宜,一方面等待皇后七日之后撤灵柩,还有再过几天端豫王就要护送九珍回宫了。终于等到皇后撤柩的那天,我欲找来幺娘,被告知她正在先皇后居住的寝殿收拾其生前的贴身遗物,我没有叫宫人跟着我,独个儿来到那间寝殿。
皇后死后,这裏一片凌乱,不少东西还来得及打理。殿里更是静静的,大部分人都在外间守护着皇后的棺木。
我脚步轻轻地拐过月牙门,终于来到放置床榻的最里间。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幺娘跪在地上,靠在权禹王的怀里,权禹王的手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正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大脑突然血气上涌,接着是一片空白。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清醒过后的我立刻转身,跌跌撞撞地只想要离开。此时权禹王被惊动了,在后面喊了一声:“奴兮!”
我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着。权禹王跑到我前面,扳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粗喘着说:“幺娘她刚刚哭晕过去,朕只是情急之中扶了她一下……”
“你刚刚明明在抚摸她的脸!”
“她哭得太伤心了,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时……”
权禹王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我开心起来,我挥开他,不管不顾地向前继续走。
“奴兮,朕与她真的没什么!”
“够了!”我回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够了,我听够了你的狡辩!即便你所有的解释都是真的,但你是皇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你的侍从呢?没有你的命令他们在哪?!”
权禹王语塞,对于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你带给我希望,却在此刻狠狠地折磨我的心!我恨你!”
“奴兮,算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再给朕一次机会好吗?”权禹王痛苦地求道。
“机会?好啊。”泪水从我的脸庞止不住地流下去,我瞪着发肿的眼睛对权禹王说:“你曾说过许我一切,那么现在我向你要一件最后的东西——幺娘的命。那个像尤妃一样的人,杀了她。”
看见权禹王还要说什么,我狠狠地打断他说:“我不要你告诉我这对不对。我只要你带着她的命来见我,否则……不要再来找我……”
这次权禹王没有再追来。回想自从幺娘出现后他一切的不寻常,我更加坚定了那并不是我的多心。他变了,他真的变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违背了自己的解释和承诺。
而我输得一败涂地。幺娘确实不足为惧,我输给的是他心中永藏的尤妃。
有一天我看见了尤妃的画像……长得像幺娘,甚至稍有福态,神态祥和。
就因为那样姿色平平的女人……那不就是真正的爱吗?他爱她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容颜老去而减少丝毫。
而看起来才貌俱全的我,却怎么和她比……真是可悲。
那夜权禹王果然没有再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外面的风吹得很紧,仿佛在哀嚎。我蜷起身体将锦被裹得紧紧的,浑身却还在不停地微微发抖。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虽然心中已悲伤至极,但因为今天是九珍回来的日子,却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没有要梳头姑姑伺候,自己拿起梳妆台上的黛笔,一点一点细细地描绘着眉毛。我神情麻木地按着顺序一件一件用着桌上做工精美的瓶罐,最后拿起色彩鲜红的印纸在唇上反覆抿了几次。
眼见着镜中的自己渐渐明艳,我的心却并没有随之高兴起来,脸上似乎还显憔悴之色,不由得用指沾着唇红在两颊上又抹了抹。
早上只稍稍用了点膳食,宫人正收拾碗筷见我起身要走,便提醒我道:“太后娘娘,离帝姬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呢。况且若是真到宫门了,肯定有内侍过来传告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说:“早点去等着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等着有些时辰,我在外面吹着冷风,突然想到如果此时善善还在,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有她和我一起说说话,一起高兴地等九珍归来。
后来终于见到内侍小跑着来传告,我慌忙整理心境,心情激动地等着九珍的轿子出现。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而且越来越近,直到看清了前面正是端豫王。
到了夕霞门,端豫王率先下马,过来拜见我,我急忙让他起来,对他说:“辛苦你了。”
我又看向九珍的轿子,九珍被扶着走下来,我定眼一看,不由得睁大眼睛,这真的是我的女儿九珍吗?
原来印象中的小女孩,已经长成这般气质出众的婷婷少女了么看来我真的是有好几年不曾见到自己的女儿了。
九珍穿着带有淡黄色香石竹花纹的月牙色锦袍,外面披着红色的兔毛边斗篷,手执花鸟绢宫扇,简单发髻上插着的玉质金钿步摇正随着她的抬头环视而微微摆动。
此时九珍看到了我,眼中满是惊喜,本想向我奔来,想了想还是仪态端庄地走到我面前,行了跪拜大礼,柔声说道:“九珍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安康。”
我慌忙拉起九珍,禁不住红了眼圈,哽咽道:“这是谁家的女儿,出落得这样懂事。哎,母后看见你这样子真是高兴得不知再说什么了……”
九珍这时抱着我流泪道:“母后,女儿也想您。请原谅女儿这几年没在您身边尽孝,善善姑姑去世时不知道您有多难过呢……母后,您别哭了,都是女儿的错……”
我和九珍互相为对方抹了眼泪,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道:“看咱们俩这样让端豫亲王笑话。”不由得转头再次对端豫王感谢说:“真是谢谢你,将九珍教导得这样好。”
端豫王低声回道:“太后若是这样说,就实在太见外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他一定是在尽心尽意爱护九珍。
我对端豫王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九珍的手带着她往尔玉宫走去,一路上不知疲倦地询问她在那边的情况。
我曾经一度以为,因为我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我对九珍的爱没有以前那样专注了。可是我今天看到九珍,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不会再有一个孩子能超越我对九珍的感情了,因为九珍就像我自己的生命那般重要。她是与我同甘共苦而来的,她曾经带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依旧如此,她的再次出现为我抚平了多少心中的伤痕啊。
因为端豫王进宫以及九珍的归来,权禹王于情于理今晚都会在后宫设置迎宴,不过由于皇后刚薨,所以宴会也办得极低调。
我没有理由阻止这次宴会,也没有理由不去参加,而在席上我自始至终都在与九珍说话,没有看一眼坐在我左边的权禹王。
“母后,您似乎清减了些,这些年您过得不好吗……”九珍心疼地说。
九珍的话权禹王和端豫王都听在耳里,我慌忙掩饰道:“怎么会呢,母后衣食无忧的,若真说清减了,还不是因为一直思念你。”
九珍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然后说:“女儿愧对母后……不过女儿这么多年在那边并不是闲玩的,女儿向十二皇兄和他的妃子们学了不少东西。女儿学会了弹琴、书画,诗也读了不少。十二皇兄的妃子们有才艺的不少,其中皇嫂教我刺绣,戈烨教我骑马,对了,云妃的歌舞跳得好看极了,就是戈烨的生母……”
端豫王在下面苦笑,对九珍说:“帝姬若是在自己的母后面前说这些,恐怕就贻笑大方了。若论琴棋书画,造诣赶得上你母后的人恐怕少之又少。且不说……”端豫王神思有些恍惚,“多少年以前你母后跳的扇舞,那才是美轮美奂,艳若天人……”
九珍惊异地问我:“母后,您会跳舞?可是女儿从来没有见您跳过呢。”
是啊……那支扇舞改变了我后来的命运。怎么能再拾起来呢,一碰触便全是伤痕累累的回忆。
我略有哀伤地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身骨恐怕再也跳不起来了。不过说起那次宴会,端豫亲王弹奏的一首《广陵散》才真正让人惊为天曲。九珍,你该感谢亲王能把这么的曲子传给你。”
我和九珍及端豫王说着话,权禹王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
“母后,女儿今晚就把此曲献给您好吗?”
我向她微微地点头示意。
九珍在琴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般,神情是那样认真肃穆。她抬起那柔软的双手,低眉缓缓地弹奏起来。
的确是那久违的韵律……虽然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但却与端豫王的不尽相同。只是那神态、那手势、那弹奏出来的感觉无一不让我感受到端豫王的气息。这便是他教育出来的女儿,像他一样优秀。
直到九珍弹奏完毕,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里。
“母后,母后?”九珍唤我,紧张地问:“母后,女儿弹奏得还行吗?”
“当然,”我率先鼓起掌来,“当然,每次听这支曲子,总是能让母后想起许多事情来。勾人心绪,这不正是弹琴时人皆追求的境地吗?母后以你为傲。”
九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自谦道:“不过女儿弹奏时自己倒没什么特殊感情。十二皇兄跟我说那是因为我还小,以后肯定会感触越来越深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面的端豫王,正是,这也是为什么端豫王和九珍弹奏同样的曲子给人感觉却不相同的原因,端豫王饱经沧桑,而九珍涉世未深。若是端豫王弹奏,恐怕更加的人心魄吧。
这期间权禹王和端豫王互相说了些祝贺和敬酒的场面话,更多时他默默举杯饮酒,也不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色下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他还在思考我给他出的问题,或者他现在已经在想着没有身份出席宴会的幺娘。
若不是九珍不明所以,一直在滔滔不绝的讲话,宴会想必会非常尴尬吧。
我对九珍说:“女儿,今天就睡母后的寝宫,咱们母女俩一个被窝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我说完这话,能感觉到权禹王向这边投来的目光。
“好啊,女儿有好多话想和母后说呢。”九珍欢快地答应道。
之后便再无他言,只一心地听端豫王回答他人的问话和下面压抑的舞蹈。
不知不觉被妃嫔敬了几杯酒下肚,神智就有些恍惚起来。我知道自己恐怕是醉了,便支起胳膊轻轻按压额头,希望自己清醒起来。
权禹王在此时终于发话了,对左右吩咐说:“太后怕是醉了,扶太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