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霓裳(下)(1 / 2)

大宫·玉兰曲 秋姬 5520 字 27天前

有一次表姊给我的信上说,给我寄来了一套衣裳,那是京都悄然流行的款式,听说是皇太后穿出来的,现在宫廷里的妃嫔都爱穿这样的衣裳,叫做汉唐衣。

我展开带来的新衣裳,裏面紧致的淡黄衣裳上面是绿叶的图案,外面宽松的月白纱衣绣着茶花,两者相得益彰。待我穿上后,旁边的丫鬟不由得赞赏起来。

我让她们不要声张,等亲王晚上来时我就穿了这身衣裳去迎接他。

因为汉唐衣与平日的款式明显不同,亲王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问道:“这是?”

我特意转了一圈给他看,其实这并不规矩,但我喜欢在他面前随性一些,然后回道:“这是京都里最近流行的汉唐衣裳,王爷您觉得好看吗?”

“汉唐衣裳?”亲王若有所思,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说:“很好看。”

他直白的夸奖让我有些羞赧,但是许久不见他再有什么反应。我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发现他还在怔怔地看着,不,不对,他似乎不是在看我,他盯着我的衣服仿佛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王爷?”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被惊醒了,目光收了回来,定格在我身上。

“别穿这件衣服了,它不适合你。”亲王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加上一句宽解的话,“你年纪还轻,这件衣服过于端庄了。”

我百感交集,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这晚的亲王却是那样的急切,仿佛一腔的情无处发泄,惹得我在他的怀中气喘吁吁。

虽然他不许我再穿那样的衣裳,可是我隐隐觉得我没有穿错,自此我在他的心中似乎又加重了一点分量。

不知不觉又到了新一年的元日,听说今年又是亲王进京,这次是新的皇帝。因为第一次朝贡让我印象深刻,所以总觉得隔了没多久,他又要去那遥远的地方了。

这次他在京待的时间依旧不长,但他回来时带回来一个人,大胤的嫡亲皇女——朵颐帝姬。

亲王是在回来的路上,距中州还有半个月左右的行程时派人通知的。

接到通知府里一片慌乱。

以亲王的为人他不会做这样冒失的事情,他走之前竟然没有对后院提及此事。

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回味出来。

都听说朵颐帝姬是从小就在皇太后身边被宠坏了的,身份又极其尊贵,连打理王府后院多年的云妃都乱了手脚,可见此事之重大。

好不容易等帝姬到时,上下终于把王府收拾一新,帝姬的居所也安排到了后院的最大殿吉蝠殿,后院诸人纷纷等在后院大门前迎接。

帝姬的随从排场早让人看花了眼,等帝姬下轿时我在人群中忍不住偷偷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

帝姬的穿着打扮自然极为考究华丽,她的容貌更是在场女眷中的佼佼者,气质独特,清新脱俗,不过这些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虽然这真的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帝姬刚来府上的时候,还乐于四处走走,问问中州的风土人情,可这样的日子新鲜了一段时间,她就变得烦躁和憔悴起来,谁都看出她开始想家了。她发火说带来的御厨做的食物不是以往宫里的味道,她吃不习惯。唯有亲王在她身边时,她会安宁下来,粘着他楚楚可怜地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帝姬过来后,亲王每晚都会到后院来,尽早来。

那天帝姬又在吉蝠殿发了一通火,砸了不少身边的东西,然后就说要出去到前院找亲王。后院的人可慌了神,连忙堵到隔着前后院的那道大门前去劝谏,玉王妃和云妃得了消息也紧忙过来,说尽好话。

帝姬以前在皇宫就不曾把谁放在眼里,此时也不可能给两位王妃面子,气冲冲地说:“走开!我呆在这儿无聊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看着众人苦口婆心,慌乱一团,我想了想,上前来到帝姬身边屈身道:“殿下,您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只不过前院还有其他男子,在人前抛头露面,臣妾们怕唐突了帝姬的身份。”

帝姬身份再尊贵,也终究是女孩儿家,一听我的话就不敢再言语,又是窘迫又是泄气。

所有人都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云妃瞥过来的那一眼又是感激又是赞许。

等帝姬回到吉蝠殿时,亲王也得了消息从前院过来了,此时吉蝠殿还未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

所有人看到亲王都站了起来,连帝姬在上面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前,略低着头,恐怕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亲王环视了一周,然后稳稳地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帝姬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等着他的训示。

“噢,这样,也不怕别人看着心裏笑话。”

亲王说,以极温和平缓的语气,帝姬都有些出乎意料地抬头看他。他这句话,似责备又似安慰。

帝姬一下子羞愧得脸都红了,亲王让她坐下。帝姬坐下后主动解释说:“我真的是闷坏了,好难受。皇兄,您别怪我……”

亲王笑了笑,然后转头吩咐裴公公说:“裴庆,把我的枯木龙吟琴拿来。”

早听说亲王得到一张唐代绝世名琴枯木龙吟,如此的郑重其事……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了起来,也许会是《广陵散》。我嫁入王府也有三四年了,也无一次有缘听到亲王操琴弹奏《广陵散》。听说即便玉王妃和云妃也只听过一两次,一次是玉王妃重病之时,一次是云妃生下烨公子满月时,一次是亲王的寿辰高兴之余弹奏了一次。

我呆呆地看着裴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古琴呈了上去,亲王将琴置于手下,略略调了调音,然后看着帝姬轻声说:“好好听着,看你的悟性。”

亲王铮的一声拨开了弦,他的神情是如此从容不迫,他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是如此娴熟,琴音缓急有序,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我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亲王练习此曲,但他弹奏起来音律却是如此美妙流畅,我终于明白什么才叫浑然天成,这首曲子真正而完全的属于他。

大家这才了解亲王接帝姬过来是要教她习曲的,很多人非常不理解亲王为何不把这么重要的曲子传给自己的独子,却传给自己的皇妹。有些人说亲王是奉了先帝穆宗的遗命,也有人说授曲讲究的是知音和缘分。

这件事大家都很同情烨公子。说起烨公子,我有时去云氲殿正巧赶上他给母亲请安,所以见过几次。他长得像亲王也像云妃,是位俊秀的少年,非常知书达理。亲王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自然也很上心,特意请了京城有学问的大家当烨公子的老师,亲王做到了一位合格的父亲应当做的。不过大家说亲王对自己的儿子爱而不宠,因此烨公子身上少了许多世家子弟的恶习。但对于这件事,无论烨公子如何懂事,也难掩心中的遗憾。

我回到佩兰殿,想了想,便写了封信叫娘把我以前收藏的那些画册给我捎过来。我以前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所以也能把控帝姬的心思,那个时候后院所有人都怕得罪帝姬,惟恐避之不及,我是第一个过去亲近她的。我把我以前喜欢的画册带过去给她看,何况我本身就对京都的活感到很好奇,一来二去两人就有许多话可以说。帝姬毕竟以前唯我独尊惯了,有的时候说话不能很好顾及我的感受,红儿私下里跟我说何必自讨苦吃,但我心裏隐隐觉得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果然有一日亲王早早地就过来我殿里,那时候天色才刚刚有变黑,这在往常是很少有的。我受宠若惊地迎了上去,亲王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吩咐下去做些好吃的点心来。

趁下人都不在,他攥住我的手,那眼神中的温情仿佛从帝姬那儿特意留了一块儿给我。“我听朵颐说你经常过去陪她,真是辛苦你了。”他由衷地说。

朵颐帝姬会念我的好的,我的脑中浮现出帝姬那有些高傲却很纯真的脸庞。我微微地笑了笑,“哪谈得上什么辛苦。总觉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自然蹦出后面的话,“帝姬是有让人纵容她的资格。”

亲王笑了笑,笑得宠溺而得意。

我与帝姬相处得时间长了,发现她除了有些任性外,心地还是挺好的。她喜欢小动物,养了不少鸟儿猫儿狗儿的,她对它们非常有耐心,每日亲自给它们喂食。她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蓝眼波斯猫,有一次她不小心被它挠伤了,四下惶恐,她也只是皱了皱眉。

她在王府渐渐静下心来,应该没有人教她什么,但她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一天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过来找她,似乎是刚与云氲殿的丫鬟发生了什么冲突。我以为云氲殿这次有大麻烦了,不想帝姬想了想,然后说:“若是平日在宫里,我早就去为你出头了。不过现在我们是在王府里做客,客随主便,你该守着王府里的规矩而不是主动生事,现在你过去道歉还来得及。”

帝姬练琴时的表情是那样专注而认真,全然像换了一个人。她真的非常有天赋,只随意拨了几个月就比我这个学了好几年的都要出色。托帝姬的福,自从她来后,亲王每晚都会到后院来,每每从吉蝠殿路过时都能听到裏面传来的练琴声。那段时间我听见的《广陵散》真的是比别人一辈子听到的都多。

那段时间亦是我做女人最风光的时候。亲王对我真真正正地宠爱起来,他到我这儿来的次数开始比云氲殿的多。他说我时而的温柔,时而的任性,时而的懂事,时而的倔强都让他喜欢。在王府里这么多年,我的心智早被打磨得成熟,但我并没有丢了我以前的那颗赤子之心,这也是为什么还能和帝姬谈得来的原因。

过了一年多,我被亲王册封为孺子,成了与云妃平起平坐的侧妃。我开始被人称为霓妃,而不是之前的韩媵人。我特意让亲王准许我娘和我哥哥到我气派的新居所霞拱殿,娘看见我喜极而泣,哥哥说以我为荣,此时哥哥已成了王府里少有的正式年轻参事。是啊,当初我还是一个任性无知的小女孩,吵吵闹闹非要嫁给亲王,惹得当时娘与哥哥多么担心,谁也想不到我可以走到这个地步。

端豫王府的后院是有些奇怪,亲王主动要的人,都是非常温和不擅言谈的女子,这也是当初娘跟我说亲王喜欢温婉贤淑女子的原因。据说亲王非常讨厌多事善妒的女子,加上有着云妃管家,所以后院很少生什么是非,况且亲王待后院并不厚此薄彼。前段时间一位侍妾因病去世了,亲王叫人厚葬了她,为她办了法事,还送了东西宽慰她的家人,这叫后院其他人非常的暖心,觉得总归不白跟着亲王一场。若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后院中最张扬的恐怕就是我了,但对于我的一些小性子亲王也不以为忤,带着笑意包容我。

我总觉得,我在他心裏是有些不同的,也许就是从那乱了针脚的刺绣开始,也许是从背后拍他的肩开始,也许是从试穿汉唐衣裳开始,他心裏其实喜欢我的真性情。我待后院的下人都不坏,但对于后院其他夫人,无论是多善意的人,我都与她们亲近不起来,有的时候反而有意识要彰显自己与她们的不同。

相对我的逐渐受宠,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云妃,她当然感到落寞,但是有的时候她看见我的快活表情脸上会流露出莫名的同情。

有一次她极轻声地说:“其实王爷待我们都没什么不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明白她这句话是用来打压我的得意,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失意。但我不认同这句话,怎么可能没有不同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亲王待我更亲近一些。

在我被封为孺子后没多久,一日我在吉蝠殿像往常那样和朵颐帝姬一同欣赏画册。帝姬随意地坐着,偏着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我从这样的角度看她,她的睫毛真是浓密而翘长,她低垂眼眸的样子可真是美丽,等长大了肯定是位美人儿,不过到现在我还是没探究出为什么会对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帝姬发现我看她,抬头看我,冲我露出了一个笑容,突然问:“我听说,霓姐姐是主动要嫁给皇兄的?”

我惊慌了一下,不知道帝姬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姬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你这样做得对。”

我愣了一下,帝姬笑了笑说:“皇兄这样的人值得女人这样做。我若不是他妹妹,我也这么干。”

我听着帝姬诙谐的语气,不由得笑了出来。

也许……我真的是如此幸福吧。虽然亲王对帝姬无比温柔,但我也没什么可以羡慕的,毕竟她不可能和亲王待一辈子,而我可以。

晚上亲王来霞拱殿,我伺候他宽衣解带后两人上了床,他俯身下去轻轻亲吻我,我也报以同样的温柔顺从地回应着他。忽然我眼睛瞄到床外的青铜薰炉里散发出的袅袅香气,说:“王爷,要不然臣妾给您生个孩子吧。”

亲王停了下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掂量着词说:“王爷只有一个孩子,不寂寞吗?哪个王府不是好几个孩子闹腾腾的。”

他到旁边躺了下来,闷闷地回道:“有一个孩子继承爵位祭拜宗庙不就够了,孩子多了总是件麻烦的事。”

我怕惹他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逗他说:“麻烦?王爷还怕养不起孩子?”

亲王笑了,摆手说:“不是这个问题。”

我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继续试探说:“那王爷怕男孩添麻烦的话,我们生个女儿?王爷还没有女儿,王爷的女儿一定长得好看,长大后求婚的小伙子会踏破王府的门槛。”

这次亲王反而不笑了,看着他的沉默,我有点担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亲王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有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所打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语气里有着愧疚,说:“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然后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听他的语气,我有着隐隐的失望,但又有着暗暗的期望。我爱他,所以我才这么期待想为自他生个孩子,想当他孩子的好母亲。

皇宫里催帝姬回去的信每年都会送来,到了第四年,听说皇太后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帝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回去了。

虽然帝姬刚开始来的时候的确让人头疼,但过了这么几年,在亲王的熏陶下做事变得有礼有节,加上她本身就很聪明,所以愈发有帝姬的大家风范了。况且她在的这几年,王府才真真正正像个家的模样,亲王每晚都来后院,而帝姬经常邀请众夫人一同用晚膳。王府的孩子少,玉王妃和云妃待她像自己半个女儿般,所以听说她要走了,大家都有点舍不得。

我想亲王更舍不得吧,我觉得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孤寂。那一天黄昏时我到吉蝠殿,我自己挑了些礼物想送给帝姬,接近大殿时我渐渐听到《广陵散》的琴声,我想应该是帝姬又在练琴吧,除此之外安安静静的,四下没有服侍的人。

我脚步轻轻地来到殿门口,没想到此时亲王也在,他和帝姬在共奏一琴。

我想此时我不便打扰,便在殿门外伫足静静地听着。这琴声是如此的悲怆,让我听着都不免心酸。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帝姬撇下琴,直接扑到亲王的怀中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颤抖着哭泣。

亲王搂住帝姬,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那样的神情令我震惊,我这才知道什么才是亲王真正的温柔,与此相比他对我们也只能算是礼貌上的温和。

我呆在那里,那样的亲昵让我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想法,莫非他对帝姬……可怎么可能,帝姬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啊。

我仔细辨别了一下,那温情似乎并不是带着欲望的男女之爱。看着他的眼神,我突然发现我为什么对帝姬一见如故,他们的眼睛是多么的相像啊!

一瞬间有一个念头闪过,但我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如果帝姬是亲王的女儿,那么依皇太后和亲王的关系,当初她是不会不让亲王即位的。听说亲王和穆宗皇帝长得很像,那么帝姬与亲王的这些相似也不足为奇吧,我摇了摇头,忽然为我刚才的想法感到好笑。

亲王陪帝姬一道回京,那又是一年的元日,这次他在那边待了很长时间。

亲王每次从京都回来都会有些不一样,这次也是那样,他回来时眉宇间多了一重心事和一份怅然,我不明白京都里到底有什么每次都能引起他的改变。

亲王真真正正地忙了起来。大家也早就知道,帝姬走了,亲王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每日来后院了,有的时候,我与其他几位夫人从吉蝠殿经过,恍惚中还听到裏面有隐隐琴声传来,想起以前的欢声笑语,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亲王早就忘了生孩子的事,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我不敢打扰他。亲王忙,没想到哥哥也如此忙,都没有时间来看我,我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寻常。

亲王在接帝姬回来的时候都没有通知我们,但是那个重大的事,他却选择了让我们提前知道。

在一个入秋的晚上,他把后院的妃子和侍妾都叫了过来,就在吉蝠殿里,他缓缓地说:“明天我会出兵。”

大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很快意识到了亲王的意思,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我的头脑第一时间蹦出了一个词——谋反。

亲王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也肯定会对天下人说一个理由,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推翻现有的政权,那就是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