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王定都临安算起,杭州人过年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开门头件事,就是放炮仗,俗称开门炮,然后在门上张贴红纸,上书‘开门大吉’!然后拜天地、拜家堂、拜灶司、拜祖先神像、再然后按辈分家人行拜年礼,晚辈要给长辈磕头,长辈自然要给红包。这还只是个开头,完事儿之后,便男女分作两队出去拜年。王兴业带着儿子们去给上司同僚拜年,老娘带着媳妇女儿,去给相熟的官眷拜年……别小看了官太太们之间的交际,很多官场上不好说的话、不好办的事儿,就在官太太们喝茶听戏、聊天打屁中搞定了。换好出门的衣裳,王贤来到林清儿门口等她出来,不一会儿见玉麝挑起帘子,一身淡粉色衣裙的林姐姐,便袅袅娜娜出现在他眼前。尽管只是淡淡的粉色,看在王贤眼里,却是那样的惊艳!当他反应过来后,目光一下变得火热起来!原来林姐姐终于除下穿了三年的白衣素服,这意味着什么呢?王贤想想就激动!林清儿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别发呆了,爹娘还在前头等着呢。”“哦。”王贤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去,巴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林清儿险些跌倒,再没了仕女范儿,却大着胆子羞羞道:“听你的。”“那感情好!”王贤的大男子主义瞬间得到满足,可惜旋即又泄气道:“不过我说了也不算……”王老爹和王老娘,可不是毫无存在感的爹娘!“那就没办法了。”林清儿一脸幸灾乐祸,拉着一脸爱莫能助的玉麝快走一步。两人出来的还算早,王贵和侯氏才叫个磨蹭。把老爹急坏了:“这两个东西,非要让咱们,被拜年的堵在家里!”“不至于吧。”王贤笑着安慰老爹,他爷俩也就在浦江县还算人物,在杭州官场却处于底层,哪有人会赶早给他们拜年!“那不好说。”老爹嘴硬道:“我也颇有些下属。”“人家得先给府尊拜年吧?”老娘不给老爹面子道。“大过年的气我,管着一年都气我!”自从老爹从盐场回家后,对老娘简直好得没边。虽说是呵斥,却跟撒娇差不多,肉麻到不顾小辈在边上……趁着王贵两口子还在磨蹭,老爹将个绸面的记名本,端正的搁在大厅桌子上,只见那绸面上有‘题凤’二字。这是当主人不在家时,给访客留名用的,证明人家来拜过年。此时记名本上首四栏,已经写了四个客人的名字,第一位是寿百龄老太爷,家住百岁坊巷;第二位乃富有余老爷,家住元宝街;第三位是贵无极大人,家住大学士牌楼;第四位乃福照邻老爷,家住五福楼……这是主人为讨吉利自己填写的,倒也不单老王这样干,而是杭州城过年讨彩头的习俗。好在造访者虽是杜撰,但杭州确有其地名可供陪衬。待得王贵两公母抱着孩子出来,全家人便赶紧分乘两辆马车出发了。离开家其实时间还早,老爹在马车里对王贤道:“我去给府尊拜年,你跟着也没用,直接去提学大人那儿吧,别晚了见不着人。”“好。”王贤想想也是,便在东廊下胡同下了车,步行往徐提学的官舍走去。他本以为自己来得算早的,孰料进了胡同才发现,早有十几个秀才围在提学府大门口,却都没捞着进去。王贤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却听一个惊喜的声音道:“这不是‘春到人间人似玉’的王令史么?!”王贤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相喜人的秀才,朝自己使劲招手道:“王兄,我是周易啊,还记得么?”“原来是不难兄。”王贤笑道:“当然记得。”其实他早忘了这人,只因其名字太有个性,这才一提就醒。“诸位,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就是你们一直想见的富阳雅吏王仲德!”周易激动地拉着王贤的手臂,那股真诚丝毫不作伪,就是太二了……不过书呆子大抵如此,王贤也不跟他计较。“哇,他就是王贤!”果然,让他这一嚷嚷,王贤遭到了书生们强力围观,各种怪怪的奉承之词飘然而至:“就算进不了提学的大门,能见到大明第二才子,这趟也值了!”“除了那首诗,王令史还有什么新作?快念出来让大家欣赏一下!”秀才们的言语间,透着家狗看野狗时的优越感,让王贤浑身不自在。那周易也察觉到不妥,歉意地对王贤道:“这帮家伙就这样,令史别往心里去。”王贤笑笑道:“我没心没肺。对了,周兄,你们为何不进去?”“王兄你看,”周易指着大门道:“老宗师门上写得分明——闲人免进贤人进。你说我们怎么好意思往里进?”书生们虽然自视甚高,却哪个也不敢在提学面前自称贤人。王贤看了却大步往里走,众士子见状哄笑道:“王令史自认贤人啊!”“呵呵,”王贤飒然一笑道:“诸位请了,这是提学大人命在下进去,在下不敢不从。”“怎么讲?”众士子不解问道。“你们看,闲人免进贤人进。”王贤一指那行字道:“不是让名叫贤的人进去么?区区王贤,岂有不从之理?”说完便迈步走进去,倒也没人拦他。其余人想跟着往里走,却被门子拦下道:“你们也叫贤么?”“不叫……”士子们摇头。“那就把这联对出来,能对出下联的才可进去,喝提学家里的头杯酒。”门子笑道:“诸位都是江南才子,想必难不倒你们。”士子们只好绞尽脑汁在门外寻思。听说王贤来了,徐提学欣然让人将他请进客堂,寒暄之后,徐提学笑道:“这才一年工夫,你已经成了朝廷命官,可还有向学之心?”“今年的科考,学生已经报名了。”王贤恭声道:“能成为一名读书人,是学生一直以来的夙愿。”说着苦笑道:“学生也没指望着榜上有名,但求进科场一次,以偿夙愿。”说完,他便紧紧盯着徐提学,看看对方对自己的黑话有没有反应。“呵呵,这话不对,既然要考,就得秉着必中之心……”徐提学并未反对他以学生自称,微笑道:“要有自信。”王贤心跳陡然加快,似乎反应不小么!面上却苦着一张脸道:“学生读书太晚,恐怕力有不逮。”“读书晚不怕,苏老泉读书比你晚多了,还不一样成了大家?”徐提学深深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有道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如此虔心向学,必能成功!”“学生受教了。”王贤起身深深施礼道。“大过年的,不必拘礼,”徐提学笑道:“对了,那门上是一副对联,仲德可有下联?”“学生才疏学浅,胡诌了一个,还是不要贻笑大方。”王贤谦虚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贤这一年于公务之余苦读不辍,虽然只是在钻研八股文,然而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半吊子,但对个对子还不在话下。“只管道来。”徐提学捻须笑道。“献丑了。”王贤便恭声道:“盗者莫来道者来。”“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莫来道者来……”徐提学微一沉吟道:“闲对盗,贤对道,对仗不错。”顿一下,又意味深长道:“不过日后吟诗作对,遣词还是要讲究一些,回去你要仔细体会,必将受益。”“学生谨受教了。”王贤再次行礼道。“去吧。”徐提学含笑点头道:“回去专心念书,老夫祝你得偿所愿。”“多谢宗师!”王贤深深施礼,告退出来。门口处,众士子已经对出了五花八门下联,见王贤出来,哄笑道:“贤人出来了。”“在下先走了,诸位请继续。”王贤朝周易笑笑,便离开了提学府。出来后,他也没心情再拜年了,便回家把自己关进书房,仔细回想徐提学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越琢磨越觉着,徐提学话里有深意,八成已经把考题和字眼告诉自己了……那没头没脑的一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实是《论语·雍也》的第六句。而‘闲、盗、贤、道’四个字,怕是要嵌进八股文的字眼。应该是徐提学怕他有失,给了他双保险!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心思太重,听风就是雨,完全在自作聪明……也许到时候考题出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但是无非只是多背一篇八股文而已,就算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好一阵兴奋之后,王贤才感到口干舌燥,便叫人上茶。喊了几声没人应,才想起家里的下人都放假回家过年了,林姐姐和玉麝又跟着老娘出去拜年,他只好起身想自己去找水,却看见小白菜端着个茶壶,低头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