薝卜叶分飞鹭羽,荻芦花散钓鱼舟。黄橙红柿紫菱角,不羡人间万户侯。这首诗写的是江南的秋色。二十四节气起源于黄河流域,因此更贴切于北方的季节交替,对于江南来说,则要慢上一个来月。虽然已是九月底,杭州依旧绿意盎然,只有满城丹桂的暗香浮动,和那天空中南飞的大雁,让人感觉到已是深秋。可惜王贤无暇去感受这江南的秋景,在最后关头获得乡试的资格后,距离秋闱便只有七天时间了,他不只要备考,还平添了不少俗务……这时候,全省应试的生员也云集杭州,其中就有他大舅子林荣兴。冤案平反后,林荣兴恢复了富阳县学生员的身份,又在苏州深造了三年,通过科试自然不在话下。他本来不想麻烦王贤,打算找个旅舍住下,但王贤岂能忘了他大舅哥,林荣兴一下船,就看到他微笑着在码头上朝自己挥手。“贤弟。”林荣兴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上,也浮现出由衷的笑容道:“你怎么来了?”“哈哈,小弟岂能忘了大哥的行程?”王贤笑呵呵把他迎下船道:“岳母大人还康健吧?”“好多了,好多了。”林荣兴下得船来,整整衣冠与妹夫重新见礼,他身后还跟着老家人田七,背着公子的行囊和书箱,赶紧要给王贤磕头。王贤一把亲热地抱住田七,大笑道:“七叔怎么生分了?”“姑爷今非昔比了。”田七见王贤身边随扈的侍卫,各个体格彪悍、气度沉稳,竟是一般的军官也不及,不禁有些局促道:“规矩坏不得。”“哈哈哈,七叔,我还是原来的我,那个你背着去苏州盐场的王小二!”王贤却笑道:“你也还是我的七叔!”侍卫便去接田七的行囊和书箱,田七心里一热,忙道:“用不着,用不着。”“让他们拿着就是。”王贤笑道:“七叔跟我们一起上车说话。”说话间,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几人身边,训练有素的车夫拉开车门,放下车凳,请主人上车。这车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但一坐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宽大舒适的座椅,装潢奢华的车壁,厚实柔软的地毯,还有黄花梨木桌上珍贵的酒食器皿。田七见了不禁暗暗咋舌,姑爷如今是真发达了,当年还以为小姐下嫁给他,是跳了火坑呢,谁能想到这才几年,姑爷就已经成了他无法想象的大人物。看来还是小姐有眼光啊……不过转念一想,他俩能成,自己也是有功劳的,便觉着很是得意。林荣兴看了也很吃惊,他是有见识的,知道公侯座驾也不过如此,他在和妹妹的书信往来中,隐约知道妹夫如今在太孙身边做事,当时只觉着王贤也就是个伴当之类……没办法,他对王贤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富阳小吏的程度上,这会儿自然被强烈的反差所震撼,但他学养颇深,又是死过一次的人,还能做到波澜不惊。但当林荣兴听说,王贤也要参加本次秋闱时,他终于忍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道:“贤弟还真是个天才呢,戎马倥偬,却没耽误了学业!跟你一比,为兄真是惭愧……”“呵呵……”王贤老脸一红道:“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纯属运气好。”“贤弟过谦了,谁不知道大宗师治学严苛,贤弟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学养一定是好的。”林荣兴由衷高兴道:“要是贤弟沙场归来,桂榜高中,将来必是一段佳话!”“呵呵……”王贤干笑几声,心说还佳话呢,笑话还差不多,忙岔开话题道:“我这个中了也是蒙上的,倒是大哥,如今学问和心性,都是我辈中的佼佼者了,必能名列前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浙江的学子可是藏龙卧虎的。”林荣兴微笑道:“不过愚兄自问,名列孙山之前,还是有希望的。”“大哥过谦了。”两人说着话,马车停了,车夫打开车门,王贤笑道:“大哥到家了,咱们下车吧。”下车前,林荣兴突然有些讪讪道:“贤弟,愚兄备的礼物有些薄,你先同我再去添置一点。”虽然王贤算是暴发了,但林清儿并不接济兄长,不是她薄情寡义,而是她深知兄长有读书人的气节,或者说是穷酸劲儿……只要不是山穷水尽,是不肯接受他人馈赠的。所以林荣兴手头颇为拮据,这次来杭州,他给王贤爹娘从苏州备了八样礼——无非就是鞋帽、苏绣、拐杖、糕点之类,称不上贵重,但用来孝敬长辈也绝不失礼。只是见王贤如今发达了,林荣兴觉着以王大娘的脾气,这点薄礼肯定要被丢脸色的,这才想赶紧加码。“哈哈。”王贤善解人意地笑道:“放心,我娘不在杭州。”“愚兄不是那个意思……”林荣兴窘道。“知道知道,”王贤笑着跳下车道:“总之别见外了,你是来考试的,这些日子便住在我家,抛开一切安心备考就是。”“这,愚兄半年前已经定了客栈。”林荣兴道。“这无妨,七叔去退了就是,这时节,店家巴不得呢。”王贤不容分说,拉着林荣兴进了门。刚安顿下大舅子,又有人来门上拜访。王兴业本想闭门谢客,但一看拜帖是乡里乡亲的,实在不好拒绝,只好让人请王贤出来相见。“学生拜见大人……”王贤一看,原来是老相识李寓和于逸凡,见他们朝自己深深施礼,他忙笑着挽住两人道:“我们之间不要拘礼,还是以台甫相称吧。”两人忙道不敢,言语之恭敬,显然不是伪装出来的。但在王贤一再坚持之下,两人只好‘勉为其难’,小心翼翼地称呼他为‘仲德兄’。王贤请他们客厅里坐,一番推让之后,两人才勉强在椅子上挨了半边屁股……看到他们这番造作,王贤不禁想起当年,这帮秀才在自己面前,是何等的趾高气扬,那种我就是瞧不起你的优越感,曾经深深刺痛他脆弱的小心肝。若是放在去年,他就算不趁机折辱二人,也要戏弄他们一番,出一口鸟气。但他性格里的肤浅和狭隘,已经在漠北和大漠磨砺得干干净净,现在的王贤,已经有了更宽广的心胸、更高远的视野。过往的恩怨在他眼里不过是鸡毛蒜皮,自然可以一笑而过,同时着眼未来去重塑与两人的关系。见王贤如此大度,李于二人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不管自不自愿,他们都迫切想跟王贤彻底修好、拉近关系,这不只是因为富阳已经是王贤的天下,更因为他们家中长辈得到确切消息说——王贤是太孙殿下的救命恩人!在九龙口发生的事情,虽然十分隐秘,但知情者还是数以千计,尽管皇帝下达了封口令,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去。李于两家的长辈都是高级文官,自然有所耳闻……尽管他们也知道,太子殿下的处境很不妙,但让晚辈和还上不得台面的王贤交往着,绝对是一笔惠而不费、有利无害的长远投资……就算太子没熬过去,也不可能牵连到他们。但一旦太子熬出头,他们就赚翻了!但对于和王贤修好关系,两人还担心一件事,又不知从何说起……见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贤主动笑道:“二位兄弟既是我的同乡,又是我的保人,咱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其实我们本想着待乡试结束,再来打扰仲德兄,”李寓叹口气道:“但听说荣兴兄也在,便忍不住现在就过来了。”在明初,以字行世十分普遍,比如杨士奇,叫杨寓,字士奇,但无论口头还是书面,从不用名,只用字。林大舅子也是这种情况。“是啊,不然我们心神不安,实在无法应考。”于逸凡叹气道:“当初我们年幼无知,误信歹人之言,不仅没有帮荣兴兄什么忙,反而说了很多怪话,甚至还往他伤口上撒盐,待他一朝得雪,才知道他原来是被冤枉的……”“我们想跟他道个歉,但起先觉着无颜以对,后来下决心去请罪,他又去了苏州。”李寓一脸羞愧道:“这二年来,我们常怀愧疚之心,但一直没机会去苏州见他,不过我们知道,他一定会来参加秋闱的,所以四处打听客栈旅店,终于得知他预定的住处……但昨日前去拜访,才知道他退了房,住在大人这里了。”两人说得很是详细,让王贤心中暗暗发笑……这二位糊弄谁呢?你们都是秀才,去苏州都不需要路引,两地距离又不算太远,真心想道歉,何必等到两年以后?其实说白了,就是怕自己因为林家的事情不待见他们。不过王贤还是请林荣兴出来与他们相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林秀才还是提起这些昔日同窗就齿冷,见到他们自然没好脸色。不过碍于王贤的面子,他也不好拂袖而走,勉强坐下敷衍他们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