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出于对海因茨尔的怨念,也许是被刺激起了雄心,杨海帆在后续的参观过程中更加认真了,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上前去又摸又问,再加上360度无死角的拍照存档,大有不把普迈那点技术秘密据为己有就誓不罢休的意思。海因茨尔也感觉到了不妙。他之前所以敢于放出狂言,让中国人随便拍照,是觉得中国人愚昧落后,估计只能看点热闹,看不出门道。谁知道杨海帆自幼生活在工厂里,又当了几年辰宇轴承公司的经理,工业素养非常不错,旁边还有冯啸辰这么一个搞大工业出身的牛人,眼睛都是犀利得很的,一眼就能够看到技术上的奥妙所在。每个企业都有一些自己的诀窍,有很多技术是在积累了无数经验,甚至付出过一定代价之后才形成的。这些技术开发的过程历尽周折,一旦突破了也不过就是一层窗户纸,外人一看就能明白,并且能够学个八九不离十。技术诀窍不是产品专利。后者受到专利保护,如果别人盗用了,自己可以通过法律手段进行索赔。技术诀窍这个东西是在生产过程中使用的,别人盗走之后,自己根本就无法知道。就算能够猜出对方在用自己发明出来的技术,你也拿不出证据来。正因为此,各企业对自己的技术诀窍都会严格保密,避免被别人学习、模仿。如果是欧美日的同行过来考察,海因茨尔肯定会有所限制,有些地方不会让对方拍照,有些地方甚至连看都不会允许对方看。这一次,因为来的是中国人,海因茨尔存了轻蔑之心,所以才犯了这样一个错误。海因茨尔是一个很狂热的“元首”崇拜者,信奉民族优势论,觉得除了欧洲人之外,其他民族都是劣等民族,不可能具有工业天赋。在此前,也曾有过中国的代表团到普迈公司参观过,当时也是由海因茨尔接待的。那个代表团的成员对工业一无所知,到车间走马观花看了一圈,光拍了一些大机械的照片,说了一堆赞美之辞,然后就离开了。这段经历强化了海因茨尔的认识,使他觉得中国就是一个落后而且愚昧的地方,那里的人日常居家都是穿长袍马褂的,根本不懂什么叫现代工业。海因茨尔不知道,那一次到普迈来参观的中国代表团,其实是一个教育代表团。人家是到德国来考察基础教育的,抽空看看工厂,其实也就是当个旅游而已。他一个机械工程师,跟人家一群教初中物理化学的老师比现代工业知识,也难怪能够找到优越感了。这一次冯啸辰、杨海帆他们过来参观,是冯华通过明堡银行的一个董事联系的。冯华在联系的时候就说过,哪些能看,哪些不能看,由普迈这边掌握,不必为难。为了不让对方觉得歉疚,冯华还特意说自己的侄子就是个初中学历的小公务员,也不懂啥工业,随便看看即可。这么一句客气话,通过普迈这边的公关部门传到海因茨尔耳朵里去的时候,就被解读成了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这次来参观的两个中国年轻人都不懂工业,纯粹是来猎奇的。既然是猎奇,海因茨尔也就懒得去严防死守了,这才放出话来,说你们随便怎么看都行。一个车间还没有走完,海因茨尔就已经感觉出问题了。这两个中国人所看的、所关心的,以及重点拍摄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技术诀窍。那些看上去威风八面,极适合于作为拍照背景的大机器,在这两个中国人眼里根本像是不存在一般。这就是意味着对方绝非外行,而是真正干过工业的人。就算他们干过工业,又能如何呢?难道他们还能学了这些技术来和我们竞争吗?海因茨尔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他话已说出,再想收回来就有些没面子了。对方又是他很不屑的两个东方人,在对方面前食言,他会觉得很屈辱的。“二位先生,我想提醒一句,你们拍的这些照片,除了供你们自己观看之外,不能流传到其他任何企业去,我说的是,我不希望我们的欧洲、美国以及日本同行们看到它们。”走进第二个车间的时候,海因茨尔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对冯啸辰和杨海帆说道。这就是海因茨尔打算亡羊补牢了,只是羞刀难入鞘,所以还要端着个架子而已。“海因茨尔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冯啸辰微笑着说道,“您放心吧,我们不会让这些照片传到中国之外的其他地方去的,您是这个意思吧?”“呃……”海因茨尔迟疑了一下,他觉得冯啸辰这个回答有点不对,可又不好反驳。他刚才又是嘴欠了一次,明明说了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却又要补充一句欧美日的同行。他这样说话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因为他觉得欧美日的同行才算是同行,中国企业根本不配当他的同行。可这样一说,似乎又给了人一种误解,那就是这些照片在中国境内传传是无所谓的,别让欧美日的企业看到就行。自己是这个意思吗?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吗?海因茨尔自己也被弄晕了,他勉强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正是这个意思。”在普迈公司的考察整整持续了一天时间,冯啸辰他们带的20卷胶卷全部拍完了,又临时让佩曼去临近的便利店买了20卷。参观结束的时候,海因茨尔的脸已经有些绿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次好像错得有些离谱了,但又说不出来。告别海因茨尔,离开普迈公司,冯啸辰打发佩曼先走了,自己与杨海帆走路返回下榻的宾馆。看到佩曼走远,冯啸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海帆,这次咱们可赚大了,你没见那个海因茨尔都快哭了吗?”杨海帆也笑了起来:“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冯啸辰道:“咱们今天看到的这些,可都是千金不换的技术啊,如果咱们自己去摸索,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够摸索出来。”杨海帆道:“没错,我已经意识到了。看过普迈公司的这几个车间,我对于咱们的生产如何组织,已经有很清晰的思路了。很多技术上的诀窍,我一下子领悟不过来,不过我相信,张老只要一看这些照片,就能够明白的。”“等咱们的产品造出来,一定要给海因茨尔送一枚一吨重的大奖章。”“直接给他脖子上挂一个挖掘机的铲子就行了。”杨海帆幸灾乐祸地说道。二人说笑着,已经来到了宾馆。一走进大堂,冯啸辰便看见婶子冯舒怡从一个沙发上站起来,向他们迎了过来。“啸辰,杨先生,你们回来了,我等你们好一会了。”冯舒怡笑吟吟地向二人打着招呼,同时顺手帮冯啸辰拍了拍衣服上的一点点灰尘。这样一个小动作,让冯啸辰感觉到心里暖暖的,德国婶子,那也是亲婶子啊。“婶子,你怎么到斯图加特来了?”冯啸辰诧异地问道。“我为你们联系了一家旧工厂,有你们想要的二手设备,这家工厂就在斯图加特。”冯舒怡说道。冯啸辰眼睛一亮:“是吗,大概有多少?”“60台车床,40台铣床,15台磨床,5台冲床,2台锻压机,还有其他很多,就等着你们去看看呢。”冯舒怡道。“价格呢?”冯啸辰又关切地问道。冯舒怡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叠资料,翻了翻,问道:“一台克林伯尔的FK41B小型螺旋伞齿轮滚齿机,使用了10年,基本没有磨损,你觉得多少钱合适?”冯啸辰有些傻眼,倒是杨海帆接过了话头,说道:“这个型号我听说过,当年浦江有厂子引进过这种滚齿机,1976年前后,大约是31万人民币吧。”“那就是不到20万美元的样子。”冯啸辰按汇率换算了一下,然后说道:“用了十年的二手设备,如果磨损不严重,5万美元我也可以接受。”“如果是5千美元呢?”冯舒怡笑呵呵地问道。“5千?什么意思?”冯啸辰瞪圆了眼睛,“婶子,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如果是5千美元,我连价都不还,立马就搬走了。”“你还好意思说还价呢!”杨海帆斥道,“换成我,再加5千也行啊。滚齿机可是好东西,一天生产一两千个齿轮都不费劲,一台机器能顶上十几个优秀铣工呢。”冯舒怡道:“我跟中间商说了,我侄子是从中国来的,他是一个搞废旧钢铁回收的,准备收购一批废钢回中国去熔炼。对方说了,如果你们能够把整个厂子所有的钢材都包了,负责拆解、运输,那么他们就按废钢价格全部卖给你们。”“合着我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冯啸辰苦着脸卖萌道。“这个破烂值得收啊!”杨海帆赶紧说道。“咦,不对啊。”冯啸辰短暂地走神之后,突然想到一事:“婶子,如果是按废钢的价格,那一台滚齿机不该卖到5000美元啊,现在国际市场上的废钢价格也就是每吨100美元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