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雨如瀑,雷声震耳欲聋,天地间一团漆黑。山川大地都化作了汪洋怒海,起伏不定。“咔嚓嚓——”白色的闪电,黄色的闪电,紫色的闪电,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在地上,登时炸的泥土翻飞,枯枝草屑四溅。百兽皆躲在洞穴之中,瑟瑟发抖。沉闷的“哒哒”声接踵而至,几百个头戴斗笠,身穿油布蓑衣的人影,顶着狂风暴雨,纵马疾驰,宛若一条被激怒的巨龙。队伍中,每一名骑士的都满脸水渍,分不清到底是雨点,还是泪珠。为首一人正是刘秀,只见他双目血红,面孔像青石般冷硬。鞭子般的雨点抽在他身上,却无法让他的表情变化分毫。仿佛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化作漫天闪电,而留在马背上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轰!”“轰!”“轰!”炸雷声一道借着一道,刘秀却充耳不闻。“文叔,停一停,停一停再走!”“三郎,三郎,雨太大了,弟兄们已经坚持不住!”“文叔,文叔,咱们得保持体力,保持体力!”……邓奉,马三娘,贾复、铫期等人担心他的身体,不停地出言劝阻。他却依旧一个字都不肯听,只管继续催动坐骑,向西,向西,继续向西!此时此刻,他只听得到,只有脑海中马武的咆哮。“懦夫!废物!”马武那张粗犷无比的脸,因愤怒而彻底变形,便是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也从未出现过这种表情,而如今站在他面前,承受他怒火的,却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刘秀。那时的刘秀,已把愤怒藏在眼神最深处,外人看去,只觉得他双目空空蒙蒙,没有一丝光彩。然而却没人知道,在他紧抿的双唇里,舌尖已被咬破,一股股腥咸苦涩的鲜血,正被他默默吞进满是岩浆的腹中。“狼心狗肺!”见刘秀无动于衷,马武的怒火更炽,他只觉得胸腔似乎快爆裂了,于是攥紧右拳,狠狠砸向刘秀的脸庞。“不要!”马三娘突然冲到二人之间,将刘秀死死护在了身后。坛子大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妹妹苍白的脸庞寸许外,劲风掠过,吹的马三娘碎发乱飞。“好!好!好!”马武先是一怔,接着仰头狂笑,“三娘,你做的很好!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眼睛猛地瞪圆,他咬牙切齿地补充,“不过,你起码挑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个亲哥哥被杀了也不敢吭声,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孬种!”“咔嚓!”一道闪电正劈在道旁一株参天古柏上,瞬间就将它如花瓶般打个粉碎,一股焦糊味儿隔空传来,战马惊慌失措,高抬双蹄,险些将刘秀掀翻。刘秀的身体晃了晃,随即用双腿夹紧马腹,瞬间便让战马恢复了镇静,然后继续冒雨急行。人分明已经走出很远,心神却依旧钉在道旁那棵犹在冒烟的千年古树上,迟迟不肯跟上。一股万箭穿心般的感觉,顷刻从体内最深处传遍周身百骸,令他痛不欲生。刚才还扎根峭壁,傲视风雨,可雷霆一怒,立刻飞灰湮灭,化作缕缕青烟!上一次见面,大哥还与自己论剑夜话,指点江山。一转眼,却已阴阳相隔,永不再见!“轰!”“咔嚓嚓——!”“小舅舅,你会保护我吗?”一个稚嫩的童音在耳畔响起,接着,三个侄女,二姐,二哥,还有大哥,一起出现在脑海中,笑盈盈的看着刘秀,齐声道,“小舅舅/三儿,你会保护我吗?”“我——不能!”刘秀嘴里突然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心底最深处的伤痕再度裂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咔嚓——!”一道直径数米的紫色柱状闪电直直落了下来,似是击穿了天地一般。刘秀继续狂啸,同时,脑海中各种声音纷沓而至,让他几乎要被生生撕成碎片。“大将军被数十人围攻,虽中了二十余剑,依然杀至门口,谁料,李秩那无耻小人……”信使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李秩那狗贼竟然假装无法脱身,大声呼救。大将军转身杀回,从地上拉起了他,却被他一刀扎在了心口……”“我要杀了刘玄!杀了李秩!杀了谢躬!杀!杀!杀!”当时,刘秀彻底丧失了理智,拔剑乱砍,无数降卒避无可避,皆身首异处。“轰!”“咔嚓!” 雨幕中,迅速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刘秀,你是想报仇雪恨,还是想自取灭亡!”冯异见刘秀发狂,大喝道。“刘玄定已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回去,便是你能杀到宛城,他只须把城门一关,你能有何作为?”严光绕到背后,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肩膀。“轰!轰!轰!”一连串的炸雷响起,刘秀浑身上下,疼得有如刀割。“三儿,我知道刘玄想利用我来对付王匡,也知道王匡恨不得立刻跟我火并,可长安未破,绿林军岂能自相残杀。再忍忍,忍到王莽恶贯满盈,忍到大新朝覆灭!届时他们如果再敢得寸进尺,我一定会让他们自食其果!”大哥的身影,也迅速浮现,宛若兄弟二人临别前的傍晚。朱浮红着两眼,紧跟着出现了在大哥的英灵身侧,“文叔,大哥之仇必报,但绝不能在此刻,莫让,亲者痛,仇者快!”(注1,这句话是朱浮的原版)“文叔,刘玄和王匡鼠目寸光,如果你挥师跟他们火并,你和他们,岂不是一样?!”姐夫邓晨跟刘縯交情最深,听闻噩耗当场晕倒。但醒来之后,却红着眼睛,拉住了刘秀的战袍。“轰!”又一声怒雷滚过天际,刘秀身形一晃,眼睛里,忽然恢复了几分清明!大哥面对王匡等人的逼迫,一忍再忍,究竟为了什么?大哥冒险起兵造反,又是为了什么?宛城下,小长安聚,淯水河畔,那些前仆后继的兄弟,图的又是什么?如果自己按照马武的要求,立刻带领东征军扑向宛城,最开心的,又是哪个?“轰!”“咔嚓——”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化为灰烬。数百里外,马武对着满地的碎酒坛子,眼睛里却没有任何醉意。风雨潇潇,刘秀临别之前的话,透过雨幕,清晰地出现在他耳畔。“马大哥,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你刚才那样骂我,正合我意!”“你骂了我,咱们之间的关系,刚好一刀两断。我走之后,请你立刻掌控住整个东征军,不惜代价和手段!”“朝廷那边,见东征军已经不在我手,肯定会试图拉拢于你,许下高官厚禄,届时,请马大哥不要拒绝,且忍一时之辱”“然后寻找机会,割据一方,拥兵自重。”“你越是桀骜不驯,他们越要不惜代价拉拢你,以便瓦解东征军。”“而等我从宛城回来,就是他们的死期!”……轰隆隆,一串闷雷,将马武的回忆敲了个粉碎。王凤带着十几名亲信,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握着宝剑的手,不停地哆嗦,“马,马子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前几天刚刚逼走了文叔,今天,今天又杀了朝廷派来的钦差。你……”“无他,自保而已。马某可不想做第二个刘伯升!”马武微微一笑,仿佛王凤及其亲信手中提的全是玩具。“栖吾兄莫非要阻止马某?尽管上来一试!”“你?”王凤本能地退后了几步,惨白着脸不停地摆手,“子张,子张,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啊。王莽未灭,赤眉崛起,咱们原本该同心协力……”“这话,你应该对刘玄和王匡去说!”马武笑了笑,推开桌案,大步向前,“刘伯升先让皇位,再让宛城,结果呢,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论功劳,十个马武,都比不上一个刘伯升。论名望,马子张照着刘伯升更是差了百倍。这时候,你叫我跟他们同心协力,你就不怕,哪天你背后也忽然刺过来一把黑刀?”“啊——”明知道背后全是自己的亲信,王凤却吓得立刻抽剑转身。据信使哭诉,给了刘伯升致命一刀者,恰是他的好兄弟李秩。而自己身边这些亲信,跟自己的交情,绝对不如刘伯升和李秩亲密。若是他们当中有人被刘玄偷偷地拉拢了过去……“原来,栖吾兄也知道害怕!”马武深呼吸一口,冷笑着说道,“刘文叔顾全大局,不肯为其兄长报仇,马武这个外人,也只能由他。但是,从今往后,东征军中,却不会再接纳朝廷派来的一兵一将!马武不知道来者是不是第二个李秩,却必须防患于未然!”“你,你,你……”王凤接连说了三个你字,后面的话,却全都憋在了喉咙当中。刘伯升有攻城拔寨之功,刘伯升从舂陵一路打到宛城,刘伯升为了避免绿林军内讧,不惜将皇位拱手想让。刘伯升虽然性子傲慢,却对朝廷的命令从没表示过拒绝。刘伯升顾全大局,对刘玄和王匡逼迫,一次又一次做出退让。所以,刘伯升死了,死得稀里糊涂。“轰隆隆!”一道闷雷落下,砸得中军帐摇摇晃晃。“哈哈哈,哈哈哈哈!”马武忽然仰起头,纵声狂笑,随即,大步从王凤身边走过,根本无视此人及其心腹手中的刀剑,“栖吾兄,如果舍不得东征军的兵权,尽管擂鼓聚将。看看弟兄们肯不肯跟着你杀了马某,去讨那刘玄欢心。看看那刘玄那卑鄙小人,肯不肯记下你此刻的功劳,给你一个善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咔嚓——”“咔嚓——”“咔嚓——”数道闪电一同落下,将王凤眼睛里的惊恐,照得清清楚楚。“咔嚓——”“咔嚓——”“咔嚓——”又是数道闪电,照亮刘秀、马三娘和二人背后五百弟兄的身影。刘秀似从梦中惊醒一般,迅速拉住了马头。一座黑暗而又巍峨的城池,忽然出现在雨幕之后。城门宛若血盆大口。阴风飒飒,不知多少冤魂前来迎接。血雨滂沱,无数妖魔鬼怪正磨刀霍霍。“入城,挡我者死!”他大吼了一嗓子,双腿再度磕打马腹,转瞬间,便冲入了黑洞洞的城门当中。注:亲者痛仇者快:朱浮是这句话的首创者,首见于《为幽州牧与彭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