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南呆了半个月,梁啸起程赴任,刘陵则赶回京城。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必须有人质在京。任子弟为郎是其中一种,父母妻儿等主要家庭成员定居在长安也是一种。梁啸年纪轻,没有子弟,只有母亲与妻子。刘陵身为翁主,自然要比梁媌有份量,何况她足智多谋,堪为梁啸心腹,天子自然要把他们分开才放心。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根本不需要大家说明。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却不得不两地分居,梁啸的内心是崩溃的,背地里不知道诅咒了天子多少次。反倒是刘陵早有心理准备,反过来劝了梁啸几句,为怕他寂寞,又将贝塔、希娅两个亚马逊女战士留给他。尽管如此,梁啸也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遗憾。杨柳依依,伊人渐行渐远,梁啸叹了一口气,带着以邓国斌为首的十三名淮南门客起程,赶往豫章。这十三名淮南门客都是梁啸和刘安商量之后挑选出来的。首要条件不是聪明——淮南门客的智商水平都不低——而是对技术问题有没有浓厚的兴趣。在这个人人都想当官的时代,如果没有一点发乎自然的热情,是很难在技术上有所成就的。技术需要积累,需要耐得住寂寞。邓国斌自不用说,他一直就是刘陵的左膀右臂。其他十二人也都有极强的好奇心,而且膺服于梁啸积术以致道的笨办法。梁啸考刘迁的那个问题已然是淮南门客的谈资之一,但是真正能让梁啸满意的只有三十余人,这十二人就是那三十余人中的一部分。梁啸以《几何原本》为教材,对这十三人进行数理基础培训。他本人在理科上也没有特别深的造诣,但他要给这十三人传授的并不是多高深的理论,而是严密的逻辑思维。他一向认为,论道要脑洞大开,天马行空,敢于做大胆假设;论术则要严谨踏实,步步为营,立足于小心求证。至于具体的科学理论,初中水平的数理化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梁啸有自知之明,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除了个人富足生活,他也只有这么一个追求稍微和高尚能搭上一点边。——修成子仲翻身下马,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冲进了承明殿。“阿舅,阿舅。”正在和韩嫣、吾丘寿王等人讨论问题的天子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修成子仲。这个外甥和他年龄差不太多,却顽劣异常,不习惯宫里的气氛,除非必要,很少进宫。他突然入宫,天子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怎么来了?来看太后大母的?”天子站起身,摆摆手,示意吾丘寿王等人稍候。他和修成子仲的母亲金俗虽然不同父,感情却一直不错,对修成子仲这个顽劣少年也另眼相看。“呃……”修成子仲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递到天子面前。“喏,我姊姊刚刚送回来的信,上面有一道新题。”“新题?”天子接过帛书,扬扬眉,取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学问来了?”修成子仲挠挠头,有些苦恼。“如今长安城里的少年都喜欢说点学问文章,我如果一点也不懂,岂不丢人?这道题还没有在长安出现,我想先弄懂,到时候小伙伴们玩耍,我也好显摆一下。我家的门客都解不了,丞相又太忙,我只好来求阿舅了。”“是么?”天子笑得更加开心。长安城的纨绔少年都在谈论学问?这可是个好事啊。哪怕十个里面有九个附庸风雅,只有一个是真心问学,那也是好事,总比天天走马斗狗的好。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他将射道之问作为问策的题目,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这也是德化天下的象征之一啊。天子心中满意,仔细看了一下修成子仲带来的帛书,眉头不禁轻颤。题目也便罢了,梁啸和淮南太子刘迁交恶的消息更加引人瞩目。梁啸和刘迁一向不对付,但是梁啸新娶了刘陵,他们成了一家人,怎么还发生了冲突?天子沉吟片刻,将帛书递给韩嫣等人。韩嫣刚看了一半就说道:“又在作伪,他分明是心中有鬼,这才故意与刘迁发生冲突,好让陛下放心。”天子瞥了韩嫣一眼,没有说话。自从韩说被梁啸污辱,险些愤而自杀的消息传到长安,韩嫣对梁啸的印象就坏到了极点,处处不忘攻击梁啸。对这种带有明显泄愤倾向的意见,天子有所保留。“我觉得不太可能。”吾丘寿王沉吟道。他看起来不太有把握,吞吞吐吐。“梁啸之前求亲的时候,就受到刘迁轻慢。如今婚姻已成,他要报复一下刘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梁啸这人……可不是什么君子。”天子笑了起来。“他不仅不是什么君子,还是一个名至实归的小人。”众人也附和的笑了起来,韩嫣脸上的怒意淡了几分。天子又转向徐乐。“你怎么看?”徐乐刚看完帛书。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臣以为,真也好,伪也罢,梁啸知道避嫌,这便是朝廷之福。”天子微微颌首,以示对徐乐意见的赞同,只是眉宇间难掩失落之意。不能让梁啸心悦诚服的俯首称臣,多少是个遗憾。如果君臣不能同心同德,他又怎么能尽梁啸之才。“你们研究研究这个题吧,我看很有意思。”“这看起来像是那个定式的延伸。”吾丘寿王抢先发言。刚才他的发言不合天子之意,让他不免惴惴,这时连忙表示对梁啸的不屑。“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发明。”“没错,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看似不同,其实味道还是一样。”天子眉头轻耸,再次将目光转向徐乐。徐乐盯着帛书,想了想。“臣以为不然。”“你说。”“颜渊曾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能从旧说中生发新意,比创立一个新说还要难。折射定式面世数年,何曾有人推衍得如此圆融?这让臣想起他的射道,若非长年累月苦研精修,又怎么能得出射道之问?”天子若有所思,再次点头。“没错,在这方面,我的确没见过谁像他这么耐得住寂寞的。他不光是射艺出众,做学问,也常能见人所不能见。”他轻叹一声:“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所言甚是,主父偃也作如是说。”“主父偃?”天子想了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徐乐笑了。“陛下,主父偃曾到梁啸府中自荐,却被梁啸拒绝了。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谈,主父偃有知人之明,对梁啸的判断与陛下不谋而合。”“是么?”天子很意外。“他人在哪里?”——中秋节的前几天,梁啸赶到了豫章船厂。灌夫和韩说已到豫章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和豫章太守夏侯定一起,不仅对豫章船厂进行了必要的整顿,还选好了天子赐给梁啸种菜的百顷良田。天子忌惮梁啸,压制梁啸,那都是涉事双方心里才知道的事,在外人看来,天子对梁啸的恩宠简直无以复加。面对这样的天子宠臣,巴结还来不及呢,谁敢主动惹事。夏侯定等人对梁啸非常客气,点头哈腰,曲意奉承,没有一点二千石太守应有的气节。由此可见,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从来不少见,哪怕是汉代。不仅是对梁啸,夏侯定对韩说也一样客气,只是他的客气并没有让韩说觉得开心,反而非常郁闷。再一次看到韩说,梁啸心情不错,有一种又找到施虐对象的感觉。“怎么还没死?”梁啸将韩说叫到面前,皱了皱眉,一脸的意外。“是不是想想又舍不得死了?”韩说非常无语,把俊脸扭了过去,一本正经的看风景。灌夫凑了过来,也不看看梁啸和韩说的脸色,迫不及待的说道:“君侯,这小子不错的,勇气可嘉,武艺也不错,能和我战上数十回合。”梁啸眨眨眼睛,露出一种不出我意料的笑容。“你们俩真搞到一起了?”韩说大怒。“梁君侯,你多少也是有食邑的封君,说话能不能文明一点?”梁啸哼了一声:“怎么着,你做得,我说不得?有食邑的封君怎么了,老子的食邑是用战功挣来的,又不是……”话到嘴边,梁啸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夏侯定,决定还是保留一点底限。“……那啥。”韩说被气得脸色发青,按着剑,愤然而去。灌夫见状,生怕韩说又去自杀,连忙跟着去了。夏侯定尴尬不已。他是个官场老油条,岂能看不出梁啸和韩说不和。一想到之前对韩说的礼敬,他觉得梁啸的笑容特别假,而且暗藏杀机。他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无比真诚。“梁君侯,江南卑湿,你……能适应吗?要不,你还是住在山上吧,那里气候干燥一些,风景也看得过去。”“山?什么山?”“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