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练习两个时辰,射一千枝箭,这是乌单给自己规定的任务。为了能战胜梁啸,乌单每天坚持练习,从来不敢偷懒。在某种程度上,比他当年跟着大巫师在深山里练箭还要刻苦。那时候练箭,他只有一个目标:击杀梁啸,报仇。现在他又多了一个目标:保住南山各国的控制权。多了一个目标,他更加刻苦,但也许是因为太刻苦了,他的命中率不升反降,竟成了一个无法克服的顽疾。前五百枝箭,大概能有一百五十支左右中靶,命中率只有三成。后五百枝箭更惨,几乎都在一百以下,有时候射五百枝箭,能够命中人形箭靶的只有十几枝箭。地弓的确很强,射程两百步依然有强劲的力道。但是乌单的目力跟不上,两百步外,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黑点。这样的目力已经谈不上精准度,基本上就是靠蒙。乌单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这种恐惧迫使他不断的吞食生羊肝,不断的练习。大概是鲜血吃得太多,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戾。练完箭,回到大营,听说征收的粮草还没到位,他立刻勃然大怒,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下令将负责人推出去斩首。片刻之后,血淋淋的首级送了上来,乌单两眼通红,指着另一个部下。“你去办,五天之内,如果不能完成任务,这就是你的下场。”大帐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包括那个倒霉鬼。把部下赶了出去,乌单一个人坐在大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他抬起头,狼一样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山峦。夏天就要过去,山坡上的草很快就会变黄,战斗即将开始,可是他却还没有准备好。他心里的恐惧像乌云一样,越积越重。几个月的等待,让他有些猜不透梁啸的心思。梁啸不远万里而来,却迟迟不肯进攻,他是怕,还是有其他的阴谋?乌单没有太多的应对手段,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备战,向控制的各国榨取更多的财富和兵力,以应对随即可能到来的战争。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拥有一万多骑,仅精锐骑兵就有三千多。他还是不放心,为此不断催促部下,继续向各国施压。只要能战胜梁啸,他不在乎将南山诸国敲骨吸髓,抽筋剥皮。——敦煌太守郭文斌伸手捂着鼻子,指挥着数百名士卒将一只只木桶搬下车。这是梁啸的要求。郭文斌不知道梁啸用这东西干什么,但是既然梁啸提出了要求,他就尽一切能力予以满足。本来按照他的功劳和资历,他是不可能做二千石的太守的。天子任他为敦煌郡第一任太守,就是让他为配合梁啸行动,稳住西域。秋天将至,大战在即,他不敢有任何怠慢,提前两天完成了任务,并亲自带人将这些又粘又稠的黑色液体运到梁啸的大营,又张罗着卸车。直到所有的东西全部进入辎重营,交接完毕,他才放了心,带了几个属吏赶往中军大帐。梁啸正在和徐乐等人商量战事。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马戎带着人对周围百里进行了详细的测绘,并按照梁啸的要求制作了一个模型。将领们看到这个模型,纷纷拍手叫绝。就连徐乐都非常满意,对马戎另眼相看。各部落首领也看得有些呆,他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自信对地理一清二楚,可是看到这些模型,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认识并不完整。看到这个模型,他们有一种天神般的错觉,仿佛置身苍天之上,俯瞰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大地。只有汉人才能做到,在心生警惕的同时,这些部落首领更多的是敬畏。得知郭文斌来了,梁啸立刻派人召他入帐。郭文斌进了帐,行了礼,又和谢广隆等人打了招呼,这才注意到案上的模型,笑道:“这又是马子谨的手笔吧?”马戎带着三分自得,笑而不语。梁啸招招手,将郭文斌叫到跟前。“来吧,我们的搜粟太守,说说看,你今年的收成怎么样。”“还好,还好。”郭文斌笑嘻嘻的说道:“今年有些仓促,准备得不是很充分,还请诸位将军多担待。明年开春就开始准备,会更从容一些。我估计,以目前开垦出来的田亩,支持一千骑的常备辎重肯定不成问题。”“你们怎么做到的?”马奇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敦煌有多少耕地,支持一千步卒也许有可能,一千骑兵恐怕不太容易吧。”“论放牧,你们月氏人的确有优势,论种地,还是我们汉人的经验更多一些。”郭文斌胸有成竹,自信满满。“都尉若是不信,明年再看,若有一句空话,我郭文斌这个太守就不做了。”马奇依然将信将疑。巴图见状笑道:“郭太守说得没错,论起耕种,汉人的确比我们更擅长。君侯,明年能不能调几个熟悉农事的人帮帮我们?”“这事你和郭太守商量吧。”梁啸说道:“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固然是好事。不过西域情况与中原不同,文斌,你也要谨慎一些,千万不能贪功冒进。今年平定南山之后,有一千精骑既可维持稳定,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要大面积屯田,还是到天山去吧。龟兹、轮台附近水源充足,更适合耕作。”“君侯说得有理。”郭文斌意识到了梁啸的言外之意。“今年就能平定南山?”“如果每件事都像你负责的一样完美,应该没问题。”梁啸给郭文斌使了一个眼色,没有再说下去。郭文斌会意,也立刻将话题引到了别处。梁啸又安排了一些事,会议就结束了,诸将纷纷告辞。谢广隆、郭武等老熟人热情的邀请郭文斌待会儿去喝酒,便赶去训练。梁啸在地形模型前坐了下来,徐乐坐在另一边,示意郭文斌也坐。郭文斌入座,洗耳恭听。梁啸冲着徐乐抬抬手,徐乐说道:“郭府君父子经商西域多年,想必也知道西域对朝廷来说之所以如此关键,一在于玉,二在于马。朝廷用玉,大多出自和阗,马大多出自乌孙、大宛。”郭文斌点头。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必用玉,征伐必用马,须臾不可缺。天子如此重视西域,当然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在起作用,可若非朝廷对西域的玉和马的严重依赖,他肯定不会这么急着派梁啸出征。郭文斌是商人出身,察颜观色几乎是他的本能,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天子的心思他大致知道一些。若非不得已,梁啸想重回西域绝非易事。“控制西域,是我们此次出征的目标,天狼虽然凶悍,却不是全部。我和梁君侯商量,想借着击杀天狼的机会收服南山诸国,先恢复玉石的商道。然后再以南山为根据,与乌孙对峙。如果能控制住乌孙,葱岭以东,就没有谁敢与我汉军对抗了。”“兵力的问题怎么办,要调河西驻军吗?”徐乐把目光转向梁啸。“君侯,郭府君也不是外人,你就把计划告诉他吧。”梁啸点点头。“暂时还没有这个计划。羌中初定,但有想法的人还不少,这时候调动河西驻军,对控制河西不利。相比之下,宁可放弃西域,也不能放弃河西。”郭文斌有些犯难。“那君侯打算怎么办,你现在总共也就是一千骑,就算各部落能够全力支持你,最多不过三千人,别说乌孙,就算是天狼,你也很难应付。”“乌孙的事暂时放一放,猎骄靡首鼠两端,还没有决心和我大汉决裂。东方朔已经暂时稳住了他。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击败天狼,顺便重创南山诸国,杀鸡吓猴。”“那君侯需要我干什么?”“我需要你在星星峡设伏,困住南下的匈奴人。天狼就是乌单,我估计他会召集浑邪旧部助阵。相比于南山诸国,他应该更信得过这些匈奴人。你如果能守住星星峡,困住他们一个月,我就能解决乌单。但是如果在我和乌单交手时,浑邪旧部赶到,我会腹背受敌。”郭文斌想了想。“我这就赶回去召集驻军和各部落的勇士,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星星峡一个月。”“太好了。”梁啸大喜。“我让邓国斌和你一起回去,希望你们二人联手,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徐乐道:“如果最终能完成任务,我一定上书陛下,为你们请功。”郭文斌大喜,躬身一拜。“多谢徐君。”——郭文斌踏上了返回敦煌的归程,邓国斌与他同行。郭文斌身为一郡太守,又是新立的边郡,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他是押送战略物资来的,随行的除了两百多羌人民伕还有三十余精锐骑士。梁啸不怕心,又安排郭武率领两百羌骑护送,还有五辆大车,四周全部用厚木板围住,只露出几个一尺见方的孔。郭文斌感激不尽,却又觉得不合适。乌单随时可能来袭,每一骑都梁啸都非常重要,拨两百骑保护他和邓国斌,大可不必。他找到梁啸,准备婉拒。梁啸一听就笑了。“文斌,你想多了。这些人可不是为了保护你的,而是为了保护邓国斌和那些大车。大车里装的是邓国斌几个月的心血,也是助你成功的利器。我不能让它们落入其他人手中,必须派人保护。”郭文斌又惊又喜。他知道邓国斌是什么人,他几个月的心血自然绝非普通发明,肯定是能克敌制胜的利器。梁啸将这样的人、这样的利器交给他,可见守住星星峡,扼守住浑邪部的援军有多重要。当然,他如果完成了任务,功劳也肯定不小,徐乐说要为他请功恐怕也不是客气话。也许有机会封侯。郭文斌一下子精神起来,他看看梁啸,露出询问的目光。梁啸哈哈一笑,伸手按着郭文斌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郭文斌会意,连连点头。“君侯放心,城在人在。”“最好是人在城在。”郭文斌点头应诺,意气风发的走了。梁啸的驻地离敦煌郡只有三百多里,郭文斌走了五天,进入敦煌郡。正当羌人民伕们都以为安全了,开始有说有笑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队匈奴人斥候。羌人并不太在意,秋风一起,匈奴人入境就成了家常便饭,看到匈奴人的斥候没什么好奇怪,只要不遇上匈奴人的骑兵就行。可是郭文斌不这么想,他的队伍中有邓国斌和那件利器,不能让匈奴人听到一点风声。他命令立刻就地戒备,赶到大车旁,和邓国斌、郭武商量。邓国斌站了起来,举着千里眼四处看了看,和郭武商量了一番。郭武点头,命令麾下骑士换上战马,准备战斗。邓国斌则命令五辆大车分据五个点,交错摆开,两个骑士翻身下马,迅速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又迅速关上了车门。车门打开的那一刻,郭文斌隐约看到了一具强弩,不由得吃了一惊。梁啸所说的利器是五具车载弩?要射五百步外的目标,这弩肯定是十石以上的强弩。怪不得梁啸要保密,这种强弩不仅不能让匈奴人看到,也不能让普通汉军将士看到。十石守城弩是皇城才能配备的强力战弩,如果被有人心告发,这可是僭越之罪。郭文斌大惑不解,十石弩是强,射程远程五百步,可是五架弩在野战中能起什么使用?而且,这么大的弩,得用多少人操作,这车厢装得下这么多人吗?就在郭文斌的疑惑中,郭武带着五十名骑兵,缓缓驰出了战阵。匈奴斥候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将汉军的阵地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不紧张,直到郭武等人离他们还有两百步,才拨转马头,做出撤退的准备。就在这时,一直在用千里眼观察匈奴斥候的邓国斌摆了摆手,五辆大车几乎同时一颤,一个长不到两尺,粗却如手臂的黑影射了出去,在半空中散开,化作一团淡淡的阴影,扑向远处的匈奴人。与此同时,郭武等人加速,从两边包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