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之间,他不经意的抬起头来,与呂后目光在空中一碰,又迅速各自避了开去。
希望天家平安无事。
毕竟,这大汉,实在经不起又一次长君崩逝的噩运啊。
……
呂后的面色重新坚毅起来,“外间明细,本宫自有打算。这朝中诸事,就要拜托老相国了。”
“太后万万不可,”王陵连忙拦到,承诺道,“这是微臣份内之事。老臣便是拼尽了这把血脉,也会护衞皇家到底。”
“那好,”呂后扬起下颔,道,“本宫值此危难之际,暂且以太后之身,暂代国事。”凤眸微挑,坚韧明亮,带着说不尽的威严,“那么多年的风浪,本宫都闯过来了。本宫不信,本宫会倒在这裏。”
暗夜微垂,长信宫中一片寂静,茅草在墙角青铜饕餮香炉中吞吐着香气。
呂后重新睁开眼睛,将软弱褪去,拾起骨子里的坚韧、刚强,声音清冷,“苏摩,将永巷中那对母子带进来。”
“诺。”
穿着洗的发白的麻衣的孩子,脚上鞋履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站在富丽空旷的殿堂之上,怯怯的看着上首华丽威严的女子。
“怎么看上去这么瘦弱?”呂后皱眉问道,“今年几岁了?”
苏摩忙笑道,“太后可是忘记了。这孩子是今上三年三月的生辰,今年五岁了。”
“是么?”呂后淡淡道,“看起来可怜见的,若不是知道,谁见了都会以为才三四岁吧。过来。”
男孩向母亲方向瞧了瞧,得不到任何提示,又看了看上首的女子,终于慢慢的走过去。
呂后握住他枯瘦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我团子,永巷里的其他人都叫我小山。”男孩虽然害怕,话语却说的极清晰。
“山?”呂后沉吟了一下,“你可知道,你姓什么?”
男孩的面色猛的暗沉下去,许久,方嗫嚅道,“我没有姓。”
呂后唇边浮起一点冰凉的笑意,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记得,“你以后姓刘。大汉皇朝的刘姓,就是你的姓氏。”
她起身,走到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的绿衣女子面前,“你就是那位袁使女?”
“……是。”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我大汉皇长子的生母,岂能是这样的懦弱女子。将孩子留下,你自个退下吧。”
“太后娘娘,”袁萝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面前的尊贵女子,露出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容。永巷这些年来的艰难生活,将她磨砺的太过于粗糙,丝毫不见二十余岁女子的青春。
当此是时,一驾普通的青布牛车正从宣平门驶入了长安城。
白衣青年登上亭来,拱手拜道,“侄儿见过叔父。”
戚里一间宅子庭院中的广亭上,玄衣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笑道,“贤侄来了。”
“贤侄刚到长安,”青年朗声笑道,“还没有安定下来,便过来拜见叔父。还未多谢叔父遣人相告之恩。”
……
从廷中高台往下望过去,是长安棋盘密布的民居。再往南,是巍峨的长乐未央二宫。朱红色的雕栏画栋,矗立在风雨之中,静默而沉郁,宣示着属于大汉帝国最高的威严。
“这长安城,”玄衣男子轻轻吐口,“真是山雨欲来啊。”
刘邦建汉之后,以同姓诸侯王拱衞汉廷。诸侯王成年就国之后,非皇帝征召不得入京。每一次也只能在长安驻留一段时间。诸般严格限制,便是为了制约诸侯王以行悖逆之事。
诸侯王过去臣服安顺,不过是因为刘盈以嫡子身份继位,君臣名分已定,而他这些年来治国颇有章法,没有可以挑剔的败德之处。这才彼此相安无事。但此时匈奴犯汉,皇帝却因病重,大半个月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年轻的大汉帝国,形势骤然间变的诡谲起来。
“……可是皇叔,太后娘娘那可是杀伐果断的人物。想当初,淮阴侯那样的人物,也终究处置在她的手中。”滔天的富贵在眼前,齐王刘襄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只是终究存着对吕雉的忌惮。
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子,能够束手就擒么?
“怕什么?”刘濞端然笑道,藏住了眼中的蔑然。开解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封国之中安安稳稳的等着,皇帝的位置能掉在你头上?太后再强悍,终究只是一介女子,若真是个人物,如何能先前在乡里容得你大母及先父,后来当了皇后,也只能让着戚夫人,直到她儿子登了基,才将一腔怨气发作出来。淮阴侯,淮阴侯倒也真是个人物,他不是败在吕雉手里,而是败给了萧何。如今,太后一无儿子做倚仗,二无萧何曹参做臂助,两个相国,陈平是个谨慎的,只会做壁上旁观。只余一个老朽匹夫安国侯王陵,你还拿不下么?”
“皇叔说的是。”刘襄咬了咬牙,定下决心。
“齐王侄,”刘濞若有深意道,“你记得,我们不是犯上作乱,而是维护刘氏一脉尊荣,这也是当初先帝分封同姓诸侯王的用意。”
“如今刘盈失去了踪迹,太后手里唯一能紧紧握着的,便是她藏在长乐宫的皇长子,但是因为她这些年的心思,皇长子在两宫以及朝廷中名声都不显,这是她的手段,也是她致命的软肋。到时候,我们以这个把柄威胁她,藉着天下之势,将她逼下台去。”
“善。”刘襄承诺道,“若襄他日真能登继大宝,必不会忘了吴王叔的好处。”二人相视而笑。
“送齐王回去。”
刘濞目送齐王的背影消失在后门之外,唇角带出一缕讥诮的笑意来。问身边的黑衣侍从道,“都安排好了么?”
“回王爷的话,上青门的一个城门卒是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刘濞点点头,“等到皇长子庙见之时,我们就连夜出长安,从武关出关中,直回吴地。”
……
刚刚建立未满二十年的年轻的大汉帝国,此时犹如黑夜下的水面,混沌不清。局势变的分外诡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