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才学高深,大本佩服之至!”
这个“四道堤坝”的理论,对宋礼的冲击非常大,这种以系统工程思路建立起的治河理论,结合钢筋混凝土的出现,无疑是能改变过去那种较为低效的情况的。
虽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但思路很巧妙,反正宋礼是想不出来的。
而姜星火本身不是搞工程的,却能想到这种办法,让宋礼这个专业人士,觉得非常自残形愧。
不过还好这是姜星火,作为谪仙临世,他能提出什么,现在大家虽然惊讶,但也不是特别惊讶了已经麻木了。
但是仅从束水攻沙法本身来讲的话,实际上潘季驯的束水攻沙法在姜星火前世的评价非常高,这个治水办法堪称伟大,而且从明代往后还在持续使用数百年,是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治水方式。
清代的治河专家陈潢也是沿用这一思路治理黄河,他就曾说“潘印川以堤束水,以水刷沙之说,真乃自然之理,初非娇柔之论,故曰后之论河者,必当奉之为金科也”;同样近代的水利专家李仪祉在论及潘季驯治河时也评价“黄淮既合,则治河之功唯以培堤闸堰是务,其攻大收于潘公季驯,潘氏之治堤,不但以之防洪,兼以之束水攻沙,是深明乎治导原理也”。
治理黄河不仅仅是张居正改革的重要功绩,而即便是张居正倒台后,潘季驯还在继续治理黄河,他前后四次治河,最后通过绵延三个布政使司的千里长堤,把黄河两岸给夹了起来,让黄河走向开始稳定,改变了之前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的情况,成就是前所未有的.但如果从整体大局上来看,也就是把黄河视为一个整体,还是没有起到根本扭转的作用,因为黄河的泥沙多,是因为中上游水土流失严重,这就非是这个时代的人所能完成的了,而后面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个伟大的办法在管了上百年的基本稳定以后,黄河又开始不断地决口改道。
“那么就是用束水冲沙,再加上蓄淮刷黄,双管齐下来治理黄河?”宋礼问道。
蓄淮刷黄这个思路,一直都有人提,因为现在黄河夺淮入海,在洪泽湖这里正是黄河跟淮河的交汇点,所谓“蓄淮刷黄”就是在洪泽湖修建堤坝阻止黄河的水流进入洪泽湖,然后再大量引淮河水贯注洪泽湖抬高其水位,使洪泽湖这个承载着淮河水的湖泊强过黄河,这样一来淮河水就能通过洪泽湖来倒流进入黄河,而承载着淮河水的洪泽湖是清水湖,里面泥沙含量非常的小,这样就能用淮河水去冲刷黄河了。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蓄淮刷黄恐怕不行。”
“蓄淮刷黄”这个办法的效果从短期来看肯定是有的,但是从长远来看效果其实很不理想,因为黄强淮弱,蓄淮以后扩大了淮河流域的淹没面积,反而造成了黄河水灌入淮水蓄水区,结果直接发生涝灾的问题.在姜星火前世,到了清代的嘉庆年间,淮河六坝被无限次的加高,夸张到连大堤上的子堰都已经叠加到五尺以上,属于是没法再高了,而就这样,承担了蓄淮的主要任务的洪泽湖,其常年水位经常会到两丈以上,一旦下大雨就会冲垮堤坝,可以说“蓄淮刷黄”已经彻底失败。
姜星火在办厂那一世,看报纸的时候就看到过实业先驱张状元的社论,谈及的正是淮河的问题,他对此印象很深刻,因为说的比较透彻,当时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至明大筑高堰,而黄淮遂并而不复,为患益剧,陷泗州、浸虹县、废临淮、逼徙清河、邳州,时复旁溢徐海,下侵高宝,前清开国二百余年,几无宁岁,今之高堰,横截其下流,又失旧道,而上下两江,胥受荼毒淮徐治乱,关系天下安危。而无识浅夫,仓惶补苴于高仰之黄,为扬汤止沸之计,施一切倒塘筑堰小术,其技渐穷,其无形之祸已成,而仍执迷不悟,不思解弦而更张之,可为痛哭者此也。”
看着宋礼的神情,姜星火晓得“蓄淮刷黄”这个念头,恐怕在他们这些治水人的心里,不止升起过一次了。
这个办法从模拟上来看非常完美,而且能够自洽,符合基本的治水逻辑,如果单靠推演,是很难证明其不行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问道:“有纸笔吗?”
“有。”
宋礼从另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纸,又给姜星火研墨。
姜星火提笔给他在纸上勾勾画画出了图样和公式。
公式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东西,是流体力学里面最简单的伯努利原理,属于初高中物理的水平。
“这个是速度,这个是压力。”
在水流或气流里,如果速度小,压力就大,如果速度大,压力就小。
姜星火没用符号,直接上了文字,宋礼看的很清楚,而速度这个词不用解释,“压力”这个词,宋礼是听姜星火讲过什么意思的,在《明报》关于热气球原理的文章上也看过,理解起来难度不大。
“但理想状态下的流体,肯定跟复杂的实际情况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河水的流动性在河流横截面上是不一样的,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
“所以,蓄淮刷黄理论上很完美,可实际上办不到我们再详细推论一下,既然速度和压力成反比,那么河流中速度不一致,是不是会产生压力差?如果是一条河流那当然好说,由于河流底部的流速小于河流表面的流速,因此在压力差作用下,水流流体将产生自下而上的流动,泥沙也因此被卷了起来,这就是‘束水冲沙法’的科学原理。”
还没等宋礼反应过来,姜星火又说道:“可是你觉得洪泽湖的情况是这样吗?湖泊跟河流,确实都是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但问题是,河流的水面流量是有限的,而湖泊的水面流量,却是可以视为近乎无限的,你猜猜,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什么问题?”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宋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是啊,河流的流速很快,所以按照河流表面和底部、两侧不同水流速度,肯定会产生压力差,但这种压力差如果放到宽广的湖泊里,还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先告诉你河流流速是受哪些因素影响的。”
姜星火在纸面上写下了,水流半径、水体面积、水体密度,一共三个因素。
随着姜星火的一字一句,宋礼的神情愈发明悟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思考着,河流流速既然受到这三个因素的影响,那么其实不用姜星火说他也能清楚,肯定是水流半径越小、水体面积越小,那么流速就越快,最简单的道理就是——竹筒做的滋水枪,从竹筒扎出来的孔洞里滋出来的水流速度,肯定比直接泼一盆水的水流速度要快。
所以,湍急的溪流,水流速度同样比平缓的湖泊要快的多。
至于水体密度,他不太懂,但想来清水河和浊水河的水体密度,应该是不太一样的。
“而这两个,是泥沙起流速度的影响因素。”
姜星火又写下了,河床粗糙度、泥沙密度。
“河流流速,如果能够大于泥沙起流速度,那么泥沙就能被河流卷走,现在你按照这些条件分析一下,通过把淮河的水蓄到洪泽湖里,然后倒灌进入黄河河道,真的能够起到‘刷黄’的作用吗?”
宋礼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不可能。
这就像是地上有一滩干涸的烂泥牢牢地贴在地面上,你用竹筒做的滋水枪从水盆里抽水,一次次地对准了慢慢冲,没准还能给它冲松动了,然后再铲走。
可是如果你用一盆水往上一泼,那大概率就是把干涸的烂泥变成了有点水分的烂泥,烂泥还是在地上,除了你的这盆水变得浑浊了,不会有其他的什么改变。
“那怎么办?”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没办法,不要想‘蓄淮刷黄’了,老老实实用束水冲沙法,在黄河两岸建立大堤,关键部位用钢筋混凝土建,把黄河和淮河的河道恢复到正确的位置上,至于中上游的植被恢复,那是宋夏金元几百年滥砍滥伐造成的,只能缓慢恢复了。”
宋礼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束水攻沙看起来就是眼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能够解决第一到第三阶段治理黄河的现实问题。
姜星火也是这么想的,倒不完全是交给后人,而是现在有些事情确实做不到,至于以后,那就得等大明的科技更加进步,经济体量再翻几倍的了,只要科技够先进,经济够强大,那么大型基础设施工程其实对于大明这种大国来说不难,只要客观条件允许,没什么办不到的。
“水泥混凝土和钢筋的事情,接下来我会重点关注一下,这些基础条件在明年肯定是能落实好的,大规模生产不成问题,至于治理黄河这项艰巨的任务你要不要接下来,看你.但是想要升尚书,尤其是工部尚书,没有拿得出手的工程恐怕是不行的,而营造北京是北京行部尚书郭资的活,这个咱们抢不过来,能干的怕是就只有修黄河了,这个是宋金元多少年都没干成的大活,足够载入史册了,眼下有新的方法和技术条件,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一番。”
姜星火说的诚恳,宋礼听得纠结。
他当然想升官,想把自己这个左侍郎更进一步,变成位极人臣的尚书。
可是修黄河这活不好干,是华夏古代顶级难度的工程之一,只要接下来了,那就注定未来几年里,都要住工地统筹一切了,对人整个身心的摧残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十几万、几十万人的衣食住行,跟动辄三四个布政使司和数十个地方府县的交涉,长达上千里的工程的分段进行,无数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说句不好听的话,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把有大型治水工程经验以及身强力壮精力旺盛这两个必要条件选一下以后,筛选剩下的人,真就不多了,或许除了宋礼,也就平江伯陈瑄能干这个活。
“我再想想。”
宋礼还是没能当场下定决心。
姜星火放下纸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确实得理解,都是这么高位置的官员了,要是脑子一热直接同意了,那才是不成熟。
六部里面,吏部这种掌握着人事权的核心部门,皇帝是不可能让他掌控或者插手的,而刑部掌握着司法,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姜星火想扩充自己的势力,那就只能往负责建筑工程的工部,以及理论上负责军事的兵部去使劲。
但实际上在明初的庙堂格局下,兵部反而是六部里最没有权力的部门,就像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橡皮图章一样,只负责签发文书,真正的权力,那都是掌握在五军都督府的手里简而言之,兵部在六部里面,是相当鸡肋的部门,不仅插手进去没什么用,还容易被当靶子攻击。
这样的话,姜星火最好的选择,实际上就剩下了工部。
而变法其实牵扯最多的,也确实是工部,无论是治水、筑路,还是造枪造炮,乃至很多的工业项目,这些都是跟工部息息相关的。
大明要开展工业革命,自然离不开工部的工作。
就在这时,宋礼忽然问道:“国师,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我没有问你。”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问吧。”
“我想问,你对变法的未来怎么看?或者说,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宋礼坦言道:“其实当初在太平街上看你舌战群儒,在大祀坛上看你祈雨落雷,在常州府里看你手刃贪官,这些时候,我就一直在想。”
“我也一直在想。”
姜星火难得的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说道:“我呀,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你说是不是挺奇怪的?看的长远了,就看不到自己身边的东西,看的视角高了,就看不见尘埃里的生命。”
“其实不怕你笑话,荣国公府虽然是诸位国公府邸里最简朴的了,可全府上下,还是有上百号人的,可我到现在连荣国公府里有哪些管家、仆人、账房、小厮、厨子.统统都记不清。”
“我以前读过一本残本小说,叫《红楼梦》,那里面描绘的就是国公府上花团锦簇、穷奢极欲的生活,我看魏国公府、曹国公府,都是这个样子,可有的时候想想,就在一个大宅院里天天念叨着东家长西家短,簇拥着这个公子那个姑娘,从主人到仆人勾心斗角,都为自己的利益行贿栽赃无所不用其极,就真的有意思吗?我是要过这种生活,享受着被人簇拥,享受着被人当做至高无上的主人的尊荣吗?”
宋礼沉默了,虽然他能干实事,但是他其实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君子,可以叫做能臣干臣,但不能称为清臣。
而宋礼就很向往姜星火口中说的这种生活,这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在为温饱所困扰着,谁不想一跃成为勋贵阶层顶端的国公呢?
宋礼其实见过不少人,通过科举或者是经商,突然拥有了以前无法拥有的资源以后,就一扭头成了他们之前瞧不上的那种人,说白了,不是恨那种人,而是恨自己不是那种人。
“我希望能建立的一个世界,不是残本里这样的世界。”
“能成功吗?”宋礼不太相信。
“不知道,但就像是一句老话说的那样,仓禀实而知礼节,要求道德提高,得先让大明成为远超其他国家的存在,这就是变法的意义了,变法才能改变现在的一切,让科技和经济发展起来,而有了足够的资源和能力,世界才有演进的可能。”
“你怎么能指望一只没有摄入足够营养的蝉蛹,直接就能蜕变成振翅高飞的蝴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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