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武英殿门口,朱允炆犹豫了一下,道:“萧侍读,你先进去吧,待皇祖父召见你之后,我再单独向皇祖父进谏,事关重大,外臣在场恐皇祖父会迁怒旁人。”萧凡点了点头,朱允炆的考虑是对的,质疑藩王之策可以说是触及朱元璋的逆鳞,换了旁人提这事,恐怕早就被朱元璋诛九族了,哪怕是朱允炆提这事儿,恐怕都要冒一番风险,这个时候委实不宜有旁人在场。萧凡朝朱允炆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整了整衣冠,向守在大殿门口的宦官道:“臣锦衣卫同知,兼东宫侍读萧凡,奉诏面圣。”宦官打量了萧凡一眼,转身进了殿,没过一会儿,宦官出来高声道:“陛下宣萧凡进殿见驾——”萧凡躬着身子,不急不徐的跟着宦官进了武英殿。朱允炆独自站在殿外,见萧凡的身影消失在殿内,他神情凝重的皱着眉,漫无意识的朝武英殿外的御花园走去,今曰与皇祖父说的话实在太犯忌讳,太冒风险了,他必须好好组织一下语言,辞锋既不能太尖锐,又要把事情说清楚。萧凡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的同时,朱允炆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御花园内。武英殿内。萧凡躬身进了东暖阁,发现暖阁内并不止朱元璋一人。以黄子澄和张紞为首的数位朝中大臣站在龙案的左侧,隐隐离龙案两三步之遥,而燕王朱棣则穿着藩王蟒袍,神态恭谨的站在龙案右侧,粗犷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朱元璋老脸笑得皱纹愈深,目光望向朱棣时,带着掩饰不住的欣慰之色。见萧凡进来,黄子澄忍不住怒哼一声,向他投以仇视的目光,其他几位大臣神情也阴凉如寒冰,尽皆不善的看着他。萧凡被这几位大臣盯得头皮发麻,他很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们了。他当然不明白,黄子澄和张紞精心设计的拖欠重建锦衣卫银款计划,被萧凡以罚款的胡闹花招给化解得无影无形,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老师父能不生气吗?文臣与锦衣卫的矛盾对立,已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尖锐了。“臣萧凡,奉诏拜见陛下。”萧凡老老实实的一撩官袍下摆,朝朱元璋跪拜道。朱元璋今曰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见萧凡来了,哈哈一笑道:“萧爱卿不必多礼,平身吧,来来来,朕给你引见朕的好儿子,皇四子燕王。”萧凡急忙朝燕王见礼道:“臣参见燕王。”朱棣一脸平静的笑容,笑吟吟的看了萧凡一眼,道:“父皇不必引见,儿臣入京之时便已见过萧同知了,呵呵。”朱元璋笑道:“原来你们早已认识。”朱棣笑眼瞧着萧凡,不动声色道:“儿臣孟浪,进京略备了几份北平特产,送予京师各位大人们府上,萧同知却是清廉如水,‘分毫未动’的将儿臣送的礼物退了回来,此等高风亮节之举,委实叫儿臣肃然起敬……”萧凡擦汗:“臣……愧不敢当!”朱元璋笑道:“年少心正不贪财,萧爱卿年虽弱冠,然品行德艹却可堪当‘国士’也……”萧凡听到“国士”俩字就头皮发麻,这回他是真的惭愧了。“陛下谬赞,臣……羞愧无地!”燕王似笑非笑的瞧着满头大汗的萧凡,而一旁的黄子澄等大臣听到朱元璋如此夸赞萧凡这个歼臣,他们的神情不由愈发冷硬冰凉了。朱元璋又笑眼看着朱棣,捋须笑道:“朝中有国士,边疆有猛将,我大明内无忧,外无患,何愁不能光耀千古?哈哈。”暖阁中众臣急忙识趣的躬身齐喝道:“陛下文治武功,承古烁今,是为千古一帝,臣等贺之。”朱元璋听到大臣们异口同声的马屁,心情不由愈发高兴了,与所有的孤独老人一样,久别不见的儿子们纷纷入京来朝,老人的心头顿时暖融融的,一向不苟言笑的老脸今曰如同绽开的花儿一般,笑得满脸褶子。“朕之皇子戍守四方,保我大明安宁,宇内肃靖,朕心慰之,呵呵,朕本淮右布衣,起于草莽,朕的皇子弃荣华富贵于不顾,以亲王之尊守保大明边疆,诸爱卿,大明煌煌气象,残元宵小于朕何加焉!哈哈……”“陛下天恩,泽被四海,威服宇内。”众臣再次送上重量级马屁。朱元璋满脸受用,倍加慈爱的望向朱棣,慨然道:“朕的皇子们……辛苦了啊!”朱棣急忙恭声道:“为父皇戍保大明,是儿臣们的本分,儿臣绝不言辛苦。”朱元璋对朱棣的回答很满意,捋须叹道:“皇子尊贵,然社稷百姓更为尊贵,朕有皇子二十余人,皆分封各地戍守,前朝历代皇室无不骄奢银逸,荒唐度曰,然朕却可以自豪的说一句,朕的皇子,没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其中尤以棣儿战功最是卓著,呵呵,朕想起盛唐时王昌龄的一句诗:‘青海长云暗雪山……’”萧凡躬身站在一旁,有了一种打呵欠的冲动。他算是明白了,合着朱元璋叫他和这么多大臣来,为的就是给燕王唱赞歌的,这赞歌不唱不行,人家老朱特意为儿子捧场呢,儿子的爵位已高得不能再高,赏赐也多得不能再多,儿子们还缺什么?缺马屁呗!悄悄扭头看了看黄子澄等大臣们的反应,见他们神情冷淡,眼中隐有忧色,却垂头不言不语,朱元璋说一段,他们就跟着附和一段,众人凑一块儿跟说群口相声似的,一个逗哏,一群捧哏,君臣众人实在是配合得相得益彰,捧得一旁的朱棣一脸欣喜,飘飘欲仙……看到这里萧凡使劲的憋着气,忍住了差点冲口而出的大笑。这大明朝廷实在太可乐了!“萧爱卿……哼!萧凡!”朱元璋略带怒气的声音遥遥传入耳中。“啊!臣……臣在。”朱元璋对萧凡的心不在焉很不满意,板着老脸冷冷道:“朕且问你,王昌龄那首《从军行》里,‘黄沙百战穿金甲’,最后一句是什么?”萧凡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啊!黄沙百战穿金甲……鬼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萧凡是同进士出身不假,可这同进士出身是御赐的,他连考个秀才还是拜托解缙帮的忙,若论他真正的文采……只有天知道。见阁内众人尽皆盯着他,萧凡心跳不由加速,他艰难的吞了吞口水,然后心虚的看了一眼神色已然不善的朱元璋,沉默半晌,萧凡终于咬了咬牙,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黄沙百战穿金甲……这个,这个,芙……芙蓉帐暖……度春宵?”暖阁内众人脸色同时凝固,死一般的沉静。朱元璋率先忍不住大声呛咳起来,然后整个屋子的大臣们跟炸了锅似的,一个个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萧凡尴尬的笑……“臣的文采不是很好……”萧凡谦虚得厉害。“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事与萧凡说,棣儿,难得进京一次,你可在宫里四处走走,等一下朕还要见你。”朱元璋恨恨的瞪了萧凡一眼,然后将众大臣挥退。朱棣看了一眼萧凡,神色不变的朝朱元璋施了礼,然后与众大臣们一起缓缓退出暖阁,恭谨的模样十足是个仁爱友孝的好儿子形象。出了殿门,众大臣与朱棣平淡的打了声招呼,然后各自散去。朱棣仰头望着天空,长长舒出一口气,面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独自一人缓缓走进御花园。时值初春,春暖花开,江南的花园更别有一番趣致,不知这些名贵花卉北平可栽种否?若是不能,本王欲赏花时,难不成还得千里迢迢赶回江南皇宫?这恢弘的宫殿里,本王终究只是客人,然则何时能成主人耶?朱棣不由莫名感到一阵烦躁,伸手扯下身旁的一朵春海棠,把它攥在手心,使劲捏紧,揉碎,目光中露出了一道凶狠的厉芒…………………………武英殿暖阁里。朱元璋重重一哼,冷然道:“萧凡,朕知道你那秀才功名考得不清不白,可朕没想到你竟不学无术到这等地步!”萧凡悚然一惊,跪地颤声呼道:“臣……有罪!臣万死!”“若非允炆与你相交甚得,朕非将你诛杀不可!朕的朝堂之中怎能有你这般滥竽充数之辈!”“臣……臣回家之后一定闭门苦读诗书!”萧凡伏地而拜,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朱元璋说要杀人,没人敢把他的话当玩笑,萧凡是真被吓到了。冷眼看着伏地颤栗不已的萧凡,朱元璋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冷然道:“罢了,朕正值用人之际,你的脑袋朕暂且寄在你脖子上,若朕发现你为官有丝毫错处,朕必斩不饶,你听清楚了吗?”朱元璋说到最后已然声色俱厉。“臣清楚了,臣……叩谢天恩!”萧凡冷汗潸潸,惶恐应道。别人说砍头,萧凡当然不当回事,可这话若是朱元璋说出来的……好吧,两句话的功夫,萧凡的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朱元璋暂且“寄”放在萧凡脖子上的,一颗大好头颅,所有权归了朱元璋,自己只剩下使用权。这就是赫赫天威,皇帝蛮不讲理就这么简单。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萧凡……”“臣在。”“陪朕到御花园走走,朕有话问你。”“臣遵旨。”萧凡起身,恭敬的搀扶着朱元璋的手臂,君臣二人缓缓走出了殿门,朝门外的花园走去。初春时节,百花尽绽,万紫千红,争奇斗妍,花园内一派色彩绚烂,令人赏心悦目。“萧凡,锦衣卫筹建如何了?”“陛下,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已经建成,核心官吏亦各自到任,如今正忙于全国十四个锦衣千户所的搭建,还有从五军都督府中抽选身世清白的军户入锦衣卫任职……”朱元璋点头,道:“太慢了,速度还要加快,朕知道,李景隆袭父荫而居高位,他的能力其实很一般,如今锦衣卫的大小事务由你一人自决,但你切记不可擅权独专,凡事皆要请决于李景隆,朕不愿看到大臣中有不识上下尊卑,不懂分寸之人!”“臣遵旨。”君臣二人缓缓而行,身旁是一人多高的茂密棕林,前面拐角不远便是华盖殿,这时棕林的另一边花径小道上,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朱元璋和萧凡闻言不由一楞,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另一边的花径小道上,朱棣独自一人慢悠悠的走着,看似漫不经心的欣赏着两旁的珍奇花卉。拐过一个小弯,远远的,一道瘦削的人影读力花旁,此人一会儿仰天,一会儿望地,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朱棣好奇之下,不由走快几步,近了一看,却不由一呆。这时读力一旁的朱允炆也侧过了身子,看见了朱棣。二人一齐楞住,眼中不约而同露出复杂的神色,沉默半晌,二人皆无言语。良久,朱允炆强自挤出笑脸,朝朱棣长长一揖,道:“侄儿允炆,见过四皇叔。”朱棣眼中复杂的光芒闪烁不定。若非此子,今曰他朱棣或许已是当朝太子,我比他差在哪里?论阅历,论战功,论治国治军的手段,论天下的威望,这个黄口小儿哪一点比我强?为何这等无能之人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便高居太孙,承继大明江山,而我朱棣到死也只是个藩王,还要为他世世代代戍守边疆,凭什么?凭什么?强自忍下胸中一口怨气,朱棣上前两步,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左右四顾,见无人在左近,不由胆气一壮,轻轻拍了拍朱允炆的肩,似嘲弄又似挑衅般道:“不意儿乃有今曰。”“不意儿乃有今曰”,意思就是说,想不到你这黄口小儿居然也有当上皇太孙的一天,言下之意,老天真是瞎了眼了。朱允炆闻言脑子轰然炸响,不敢置信的看着朱棣,藩王不愿奉他为主,或有不臣之心,这些他都明白,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叔燕王竟猖獗至此!他……他怎么敢当着面对当今皇太孙说出这样不敬的话!“你……你……”朱允炆气极,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浑身抖抖索索的指着冷笑不停的朱棣,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陷入一片凝固的僵持之中,令人难受,窒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二人身边的棕叶被人大力分开,朱元璋那张渐渐变得铁青的老脸出现在二人面前。朱允炆委屈的看着朱元璋,眼睛眨了几下,泪水流了下来。朱棣倒抽一口凉气,那张粗犷豪迈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冷汗唰的一下从额头冒出。“父……父皇……”朱元璋浑身颤抖不已,雪白的胡须气得不停的抖动,他两眼布满血丝,一股暴戾的杀机冲天而起。“孽子!孽子!好大胆子,安敢欺我孙儿耶!”说着朱元璋左右四顾,却见身旁的萧凡头顶的乌纱悠悠颤动,朱元璋想都不想,一把摘下萧凡头上的官帽,便待朝朱棣砸将过去。萧凡大吃一惊,急忙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小儿拳头大般的石头,高叫道:“陛下且慢!用这个!”说罢萧凡动作敏捷的将石头递了上去,然后飞快抢回了自己的官帽。朱元璋气怒交加,也不管萧凡递过来的是什么,闻言想也不想便劈手夺过萧凡手中的石头,嗖的一下飞了出去。“砰”朱棣惨呼一声,石头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额角,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一见到血,朱元璋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回头怒视萧凡。萧凡表情很无辜的掸着官帽上的灰尘……乌纱帽关系着自己的前程,乱扔不吉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