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萧凡张大了嘴,神色震惊的望着趴在地上晕过去的方孝孺,嘴里喃喃自语。曹毅挠挠头,好奇道:“方孝孺是什么人?”看着萧凡震惊的模样,曹毅顿时了然,眼中凶光一闪,阴森道:“他莫非是萧老弟你的仇人?曹某帮你宰了他!管他是不是真的朝廷大臣,咱们在这里把他杀了埋起来,谁也拿捏不到你的证据。”萧凡回过神,摇头道:“此人不可杀,杀不得……”“他是天王老子吗?为何杀不得?”曹毅冷笑。萧凡很认真的看着他,道:“他是个狠人,你和我加起来也不够他狠……对这样的狠人,咱们态度得尊敬点儿。”曹毅一脸迷惑:“…………”这样一个干巴瘦穷酸,搁了曹毅的身手,一拳就能打他个半身不遂,他到底狠在哪里?萧凡目露崇敬的看着晕过去的方孝孺,淡淡道:“……如果敌人当着你的面杀你全家,你能一边看亲人死在屠刀下,一边还有闲情雅致作诗吗?”曹毅面孔狠狠抽搐几下,眼中凶色渐黯,吃惊的道:“这怎么可能?谁这么狠?”萧凡朝方孝孺努努嘴,道:“他就有这么狠……”曹毅擦汗,望向方孝孺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方孝孺,明初第一大儒,被敌人姚广孝赞誉为“读书种子”,被蜀王尊称为“正学先生”,被朱元璋寄予肱股辅佐厚望的一代名臣,他师从宋濂,饱学多才,多篇名作传世,他忠节护法,得成大义,一介书生,面对燕逆屠刀视死如归,抗节不屈,他冷漠无情,十族亲友磔于前而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尚有心情于刑场上作绝命诗以全其义……萧凡看着昏迷不醒的方孝孺,目光复杂难明,该怎么评价这位全大义却罔亲伦的大儒呢?碧血忠臣?还是冷血禽兽?罢了,这些应该留给后人评说,现在是洪武三十一年,历史的轨迹已出现了偏差,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该出彩的人物不会出彩,该发生的惨剧也不会发生,未来,正走向一条连萧凡自己都未知的新路,这条新路上,方孝孺只是方孝孺,他是当世大儒,辅佐朱允炆的重臣,推行建文新政的中流砥柱,如此而已。“弄醒他。”萧凡淡淡向一旁的锦衣校尉吩咐道。校尉蹲下身,伸手掐了掐方孝孺的人中,很快,昏迷的方孝孺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方孝孺便虚弱的呻吟道:“水……”“给他水,小口小口的喂。”喝了几小口水的方孝孺恢复了些许精神,又抬眼可怜兮兮的瞧着萧凡,道:“快……快叫大夫治我,我……我快死了……”萧凡笑眯眯的道:“方大人,您这病不用叫大夫,我就能帮你治了。”说着萧凡转身吩咐道:“来人,去叫人熬点清粥,速速端来。”没过多久,厨房端来了热滚滚的清粥,校尉蹲下身,用银勺慢慢的喂给方孝孺,方孝孺急不可耐,顾不得粥烫,龇牙咧嘴的将一整碗粥喝了下去。喝完以后方孝孺抬头看着萧凡,声音嘶哑道:“……饿死老夫了,快,再给我弄一碗来。”萧凡笑道:“还是等一等再吃吧,饿了这么久,吃太多会伤胃的。”方孝孺精神明显好多了,闻言重重一哼,怒道:“你管我!老夫偏要吃!”萧凡撇了撇嘴,扭头对曹毅道:“曹大哥,你发现这人的狠厉之处了吧?”曹毅学着萧凡的样子撇嘴,闷哼道:“他狠在哪里?”萧凡眼中带笑,悠悠道:“嘴被臭袜子堵了两天,还吃得这么酣畅淋漓,你能做到吗?”曹毅望着方孝孺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敬意,由衷叹道:“方大人真神人也,果然够狠!我做不到。”方孝孺脸色发黑,接着慢慢变绿,最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稀里哗啦。……………………“你真是方孝孺?”萧凡颇有兴趣的盯着他,黑亮的眼中闪闪发光。方孝孺恢复了精神,一派儒雅的捋须点头:“然也。”“你就是被称为一代大儒的方孝孺?”“然也。”“你就是被蜀王尊为正学先生的方孝孺?”“然也。”“你就是被燕王诛了十族的方孝孺?”“然……”方孝孺一楞,接着勃然大怒:“放屁!你才被诛十族呢!你全家都被诛十族……”萧凡同情的拍着他的肩,很诚恳的道:“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再过几年你就会被诛十族了,真的,不骗你。”“贼子安敢咒老夫!我跟你拼了!”砰!张牙舞爪的方孝孺被曹毅一伸手,便将他的脑袋死死摁在了桌子上。“你这个读书人怎么如此迂腐顽固?萧大人说你会被诛十族,那就肯定会被诛十族,他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愿承认呢?”方孝孺脑袋被摁住,眼泪哗哗:“…………”萧凡不忍心道:“算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愿承认咱们也别勉强……”曹毅这才放开了方孝孺,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死穷酸!真不懂事!”方孝孺悲愤莫名,泪如泉涌:“……我算是知道锦衣卫不讲理到什么地步了!”萧凡愕然问曹毅:“我们很不讲理吗?”“没有啊,我们比大理寺讲理多了……”****************************************************徐州城西,大彭镇。此因彭祖献雉羹治愈了上古尧帝的疾病,尧帝感其恩,故将徐州一带封给彭祖,彭祖因此建立大彭氏国,大彭镇以此命名。大彭镇内建有彭祖庙,占地百余丈,此庙乃东汉所建,后历代毁于战火,明初开国后复建。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射在沧桑斑驳的庙墙外,盛夏的晨风徐徐吹送着丝丝凉意,庙中香火并不旺盛,寥寥数人匆匆来往,上香,磕头,许愿,宽阔的正殿前颇为冷静沉寂。阳光下,两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走进庙内。二人虽穿着普通的男子粗布服饰,看上去与升斗百姓毫无二致,但她们纤细袅娜的身姿,极尽妍丽娇媚之态的举止,还有那貌若桃李的娇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二人的女子身份。二人刚跨进庙内,她们身后便出现十数名穿着短衫打扮的汉子,看似香客,却隐隐与两名女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进庙门便仿佛不经意般的分别把守住庙内各门,及生人来往的要扼之地,以一种久经训练的阵势将两名女子围在中间,对她们形成密不透风般的保护。二女仿若未觉,双双走进庙内,见正面是一座仿汉式三开大殿,殿高约四丈,正中供奉着彭祖金像,殿中左侧立着一块古老的碑文,其文曰:“徐州西郊,大彭山阴,古有获水,滔滔东流。山水之间,有村大彭,乃陶唐大彭国之故都也。”二女柳眉稍蹙,眉宇间仿佛都藏着深深的心事。朝巍峨的正殿走了几步,一名女子忽然不安的侧头道:“莺儿,我……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莺儿,也许此刻相公正着急呢,也许他已派出锦衣卫缇骑,大索天下寻找我们的踪迹,我……我想回京了……”另一名女子轻笑道:“郡主,既已出来,何必急着回去?难道这世上只能我们女人怕男人么?就不许男人怕女人一回?你不是说想游遍天下吗?现在我们已经出来,你若回了京,这辈子你可能永远也没机会实现你的心愿了。”女子幽幽一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抿嘴不语。进了殿,二人取了香火上供,然后向彭祖像虔诚跪拜。“我愿相公平安高寿,如彭祖一般活八百岁……”一女子双手合十,闭眼喃喃许愿。“噗嗤!”旁边的女子笑出声来,轻声调侃道:“郡主,你的相公活八百岁,那可是世所罕见,那时你若活不了那么长,岂不是要先他而去?”许愿之人正是江都郡主,闻言羞涩一笑,然后幽然叹息道:“莺儿,你若爱极了某个男子,你就会理解我为何如此许愿了,爱人的心里,希望他一切都好,一切都顺顺利利,无病无灾,恨不得把我这一生的好运气好福分全都转送给他,与君相厮守,长乐未央,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享尽一生宠爱后,我便先一步离他而去,免得让我独自承受那失去爱人的悲痛,这也是相爱的人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陈莺儿如花般的俏脸瞬间黯然,呆呆望着殿中高大的彭祖金像出神,她的眼中浮现迷茫之色,声音如同遥远的薄雾中飘来一般不可捉摸。“郡主,你把人世间的男女之爱想得太美好,太高尚,我……不如你。我是自私的,爱一个人,就应该时时守着他,与他天天在一起,我不容许他负我,当然,我更不会负他,只要他心中有我,我愿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他若负了我,那么他便是我的生死仇人,我与他誓不两立,不死不休!”江都似被陈莺儿的话吓到了,她捂着小嘴久久不发一语,半晌,她忽然轻俏一笑,道:“莺儿,你话说得狠,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在你爱的男人面前,你肯定也和我一样,怎么都狠不下心肠伤害他,对吗?”陈莺儿带着几分怨毒的俏容渐渐松缓,最后黯然一叹,幽幽道:“是呀,也许我真的狠不下心,若我真能狠心,你,我,还有你相公,我们三个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了……”江都娇媚的笑容渐渐凝固,她吃惊的睁大眼,道:“莺儿,你……你刚才说什么?我们三人?还有我相公?你什么意思?你……认识我相公萧凡吗?”陈莺儿一惊,自知失言,然话已出口,来不及掩饰。江都美眸盯紧了她,这回她用了肯定句:“莺儿,你认识我家相公,你早就认识。”陈莺儿浑身一颤,双目一闭,凄怆的眼泪滚滚而下。“不错,郡主,原谅我瞒了你这么久,我实是不得已,我……我便是你家相公萧凡曾经的未婚妻……江浦陈莺儿。”****************************************************徐州城内,知府刘治府中卧房。风水轮换,现在该方孝孺问萧凡了。“你就是天子钦命巡北的钦差大臣?”方孝孺捋着黑须,眉眼间露出一股正气。“正是。”萧凡笑眯眯的回答。“你就是萧凡?锦衣卫指挥使萧凡?”“正是。”方孝孺闭眼沉吟道:“老夫远在巴蜀时便已听过你的名号,萧大人,老夫久未进京,不知朝堂事,却有几句话相询,老夫姓情耿直,言不入耳,还望见谅。”萧凡笑道:“下官慕方大人清名久矣,方大人有话尽管直说。”方孝孺思索半晌,似乎在组织语言,良久,这才悠悠道:“听说如今朝中出现了歼党,其中以你萧大人为首,你们沆瀣一气,祸乱朝纲,蛊惑幼帝,擅权专政,萧大人,果真是这样吗?”萧凡淡淡一笑:“这些话想必是黄子澄他们一众清流大臣告诉你的吧?——何谓忠?何谓歼?难道那些清流说的话才是至理正道,不听他们的话便成了歼臣?忠与歼的定义是由他们定的吗?他们说我是歼臣,我便肯定是歼臣了?方大人,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何看法,说实话,我也并不在意你对我的看法,我萧某人这辈子只为自己活着,旁人的评价,不论高低赞毁,我自哂然一笑,方大人,这就是我的回答,不知方大人可满意?”方孝孺眉头轻皱,随即又缓缓展开,轻笑道:“不论萧大人是不是歼臣,至少你这番话颇为坦诚,可是……萧大人,如今朝中说你媚言惑上的声音很大啊,老夫远在巴蜀之时便已震耳欲聋了……”萧凡轻松笑道:“方大人放心,现在骂我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方孝孺惊愕道:“哦?莫非朝中大臣对你的印象有了改观?”“不是啊,因为我前几曰把黄子澄赶走了,所以骂我的声音小了……”“你……”方孝孺气结。沉默良久,方孝孺猛然睁开眼,正色道:“萧大人,老夫非偏听偏信的愚蠢之辈,你是忠是歼,老夫的眼睛会看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说着方孝孺忽然站起身,一双焦距模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萧凡身旁的曹毅,他跨前一步走到曹毅面前,抬手戳着曹毅的胸膛,一边戳一边大声道:“萧大人,老夫这双招子自信不瞎,我会好好盯住你,若我发现你果然是歼佞之徒,老夫不惜以死相谏,也非要劝天子将你诛杀!”曹毅愕然:“…………”萧凡满头黑线:“方大人……”“不要以为你手握锦衣卫大权便可以为所欲为,权乃天子所授,你的一切是天子给的……”“方大人……”方孝孺不耐烦的扭头环顾:“什么事?谁叫我?”“方大人……你,眼睛没事吧?”“废话!老夫神清目明,法眼如炬,能有什么事?”萧凡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方大人,这是几?”“二。”再伸一根:“这是几?”“哼!当我三岁孩子吗?这是四!”确定了,史书从未记载的大八卦:方孝孺是个超级大近视眼……“……老夫告诉你,自古朝堂存正气,你若真是歼佞,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大明不亡,忠臣不死!老夫的这双招子雪亮犀利……”萧凡与曹毅面面相觑……萧凡干笑道:“啊,咱们换个话题吧……”曹毅赶紧附和:“好啊好啊,换个话题……”方孝孺只好闭了嘴,瞪着萧凡悻悻一哼。萧凡转了转眼珠,道:“方大人,下官奉皇命巡北,在城外与朝中大臣辞别,您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方孝孺闻言顿时脸色变了,黝黑的面色渐渐铁青,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曹毅赶紧捅了捅萧凡,低声埋怨道:“……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方孝孺愤怒了,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不能出现在那里吗?官道人人可走,你萧凡这么霸道,谁走你就逮谁?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重重拍着大腿,方孝孺目中含泪,悲愤道:“你们想想,你们想想,我奉诏出蜀,孤身还京,坐着马车,看着热闹……”语声一顿,方孝孺仰天咆哮道:“……突然就被官兵给劫了哇!”萧凡和曹毅臊眉搭眼擦汗:“…………”手指颤巍巍指着萧凡:“你!你要拿老夫挡燕王的冷箭!”又颤巍巍指着曹毅:“你!你要砍了老夫的脑袋祭旗!”狠狠拍着桌子,方孝孺泪如雨下,悲愤不能自已:“你们还是人吗?……猴子!”俩猴子低头,面色羞愧得如同猴子屁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