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七月,山东登州
论节气已是过了立秋,可这天儿是一点儿没凉快下来的意思。
又是许久没下雨了,日头干巴巴的挂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有,燥热的风吹过,空气中隐隐透着股子焦糊味儿。
驿路边儿的杨树叶子打起蔫来,但田间地头却是一片繁忙景象,驿路上更是车马辚辚,好不热闹。
驿路旁一处两进小院前高杆上悬着“八仙车马行”的旗,门前却支了个棚子,另挑着个幡儿,写着大大的“茶”字。
桌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乡民,喝着茶张望着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一辆青布马车停靠过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撂了脚踏,转身扶着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来,张罗往一张空桌子去坐。
车夫则已大声呼喊店伙计,问茶水点心、问饮马之处。
角落里站起个七八岁的小童,一边儿朝里头喊“小刘哥来贵客了”,一边儿挎上个筐,乐颠颠的跑过来兜售。
“先生外乡来,想是不知道,这裏不是茶馆子,是八仙车马行等车的站点,有茶没点心的,先生看看俺这果子,还有这馍馍,都是新做的……”
门帘一挑,店伙计一脑门汗匆匆赶来,问了客人好,见是读书人,便指着墙上水牌与他们看。
言辞也与小童一般,道是这裏只是车站的站点,供大家伙候车的地方,只有茶水售卖,并不卖点心。
那店伙计转向墙边大瓮里打了三碗水送上来,笑道:“这是绿豆水,免费与大家解暑的,客人尽管用,不够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点完了茶水,又引着车夫往后头去饮马喂马。
那文士向小童买了两碟果子,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周遭。
只见瓮旁高几上木托里搁着几摞粗瓷碗,用粗布罩着,墙上钉了块绿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则摆着个方筐,内里横七竖八的也搁着些粗瓷碗,墙上却是块红漆牌子。
文人见了,不由捻须一笑,自语道:“有些个意思,倒是识字不识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说话间店伙计已沏了热茶送上来。
那文士指着大瓮问道:“店家,如今天旱,绿豆也不易得,煮这绿豆水不知开销几何,就这般白白与路人喝了?”
又指着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顺走几个碗,你这店可要亏了……”
那店伙计笑道:“想来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驿站打尖歇脚的,不知道俺们这样车站的情形。”
见那文士点头,他又笑道:“这原是登州城里‘巾帼慈善堂’太太奶奶们的善心,不光俺们这裏,沿途车站都有这免费的汤水供给,冬日里是热茶,夏日里是凉汤,就是为来往旅人行个方便的。”
“这绿豆是巾帼慈善堂拨来的,水是附近村里的乡亲们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乡亲们不时送来的,来此等车的也多是左近乡亲,煮茶煮水也是便宜乡亲们,大家都很是帮扶。”
“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几个钱,善人们说了,若果然是那家贫的,缺这么个碗盛粥,便舍与他又如何。刚开始确有人拿走,后来慢慢的也就没人拿了。”
“只有大车站有住宿的才雇厨子,俺们这样小站是不开伙的,运来点心也不方便,便只卖茶水,一应吃食都要往后面村子去买,也是叫村里能多少赚些散钱。”
文士听着不住微笑点头,连连称赞“巾帼慈善堂”善举。
看那碗中的绿豆水用料十足,没糊弄之意。
心知这一碗水值不得什么,却让人未到登州已对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谁会不喜欢良善之地呢?
也难怪往登州来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
当然,商人肯来也和那商籍学额不无关系。
驿站里不时便有人进来,果如那伙计所说,都是自去取了绿豆水饮用,用过的粗瓷碗就搁在那红漆牌子筐里。
少一时,一个年轻的农夫进得茶棚来,熟稔的与众人打着招呼,又将手中篮子里的红蛋分发出去。
虽不认得那文士,却也没吝啬,一般给了他,笑称图个吉利,请先生莫嫌弃。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习俗,却不想这农夫倒这样大方,登时对这些朴实的乡民更生好感。
听得周围乡民纷纷道喜:“小金哥,喜得贵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庞上都冒着红光,喜滋滋的笑着谢过众人。
有人问他:“小金哥这是要进城送喜蛋去?这两大篮子,可没少拿!”
小金哥应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着给学徒们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这都是‘专家’了,怎的不自家赶了车去,还来坐驿车!”
小金哥笑道:“哪里就是专家了,只是助教。哥哥们莫取笑俺,家里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还是省着些吧。再者,家里的驴车还没装风扇,哪里有驿车坐得舒服。”
众人都点头,七嘴八舌夸起驿车来。
说话间正赶上一趟从府城驶来的驿车停靠过来,上车下车几个乡民,连带车夫在内有几个人进棚子喝水解渴。
那车夫拿了个褡裢,递给店伙计,道:“最新的邸报,才取来的。”
众人听了,连忙打听有什么大事发生,便是那探头去打量驿车的文士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车夫笑道:“俺又不识字,哪儿哪儿灾荒哪儿哪儿匪乱也说不上来,就听抄录馆的秀才老爷说是山东布政使有人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问道:“俺们沈大人的大兄可当上了?”
那文士则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一张来展开来细看。
听得那车夫撇嘴道:“没有!是那个和大沈大人一边儿大的袁大人升官当了。还有一个是河南来的。”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对邸报再没了兴趣,又三五成群闲聊起来。
很快车夫与乘客喝饱了水,赶着驿车走了。
只那文士反覆看着誊抄的邸报,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空悬了三个月之久的山东左右布政使终于到位了。
如绝大多数人所料一般,无门无派的左参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升上来的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从右参政转为左参政。
先前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再次清洗了刘谢旧人,众人皆道这次沈理便是不贬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绩不错,也有的是明升实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还在山东,轻松一个避嫌的借口就可以随时将他丢去偏远地方。
而今,沈理还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东高层里,刘瑾、焦芳的人已一个不剩,新入阁的刘宇也又没能伸手进来,山东这块算是彻底从刘瑾手中剥除了。
实际上,山东也不在任何一位阁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员多是如袁覃这般无门无派的。
这般局面不免让人思量。
上个月京中就有消息传来,说皇上亲将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换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长小沈状元。
这小沈状元,也是外戚张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对登州的态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来,却是另一辆开往府城方向的驿车到了。
这一趟车上人却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带着些货物,那小金哥拿着两大筐喜蛋,眼见没法安置,便不上车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实在不行就回家去赶驴车。
那驿车满载而去。
那文士瞧着小金哥忠厚老实的样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儿是要进城?不若与老朽同车而行?”
小金哥忙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俺这,俺这,再弄脏了先生的车……”
那文士摆手道:“老朽自外乡来,正想向小哥儿打听打听本地风物。”说着叫车夫去赶了车来,邀了小金哥上车。
这一路上,小金哥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来。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车马行了,又起来了“通途”、“康庄”等好几家,俺们蓬莱县一般的村子都设了站点,驿车也多,车钱也便宜,按远近算钱,十几、二三十文这样。”
“比单雇车便宜得多呐,车上下都有架子,像俺这样带些货的,都不加钱。俺们出门都等驿车的!平时还给捎东西呢,也不贵,方便得紧。”
“驿车都改装过,加了厚垫子,宣软着呢。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儿呢,不汪水泥泞,不起尘土,又平整,也不大颠簸了。”
“那个驿车的棚子是席子,遮阳还通风,俺还编过卖给车行了咧。”
“对,车头那个是风车,他们叫它风扇。车一行,风车转,便有凉风吹来,跟扇子似的,凉快!是那几位京里来的工部大人带着鲁班学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们真个厉害着呢,农具不说,还造了水车,还修了水渠!如今俺们就靠黑水河引来的水渠浇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们那边水渠也快断水了,不过打了深井,倒也还能顶一时。”
“嗯,这几年一直是旱的,地里收成都不好,年初时子粒都险些被吃干净了。好在沈大人来了,建了朱子社仓,贷了子粒、耕牛与大家,总算没误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亩地了。嘿嘿,原是有六亩的,后来沈大人清丈了田亩,有个大户在俺们村有隐田,被清出来,低价发卖了,俺家也跟着买了几亩。嗯,是,好多人家都买了呢。”
“府衙说开荒免税三年,包山种果树、养山蚕也减免税赋,哎,好些个惠民的政策呢,大家伙儿耕种得更起劲儿了。俺家没有山地,俺家劳力少,俺出来做工,家里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没包山。”
“今年还是补种了些子,这东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说了,若是粮米有余,俺们不吃,子还能喂牲口,今年还是要从辽东买牲口的,明年俺们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这样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说古书上说‘麦豆轮作,既高产,又养地。’那些个‘专家’就教俺们‘正月种春麦,二月布谷及黍、稷、芝麻,三月种火豆与禾,谷雨前种棉,收麦后种豆,黍后俟,秋社种麦,又有冬麦,俱来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两年收三茬。’”
“嗨,这些也只是试种,这不才头一年,沈大人说得先试试,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广全县,又说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见得就都适宜,还得一点点试着来。”
“流民啊,流民来了俺们咋不怕呢!都说流民抢粮食呢。不过听说在招远县就叫沈大人派人给降服住了,这一路过来相安无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么,以工代赈?就是让他们替各社仓打深井、修水渠,搭桥修路什么的。”
“俺们水渠也他们修的。俺们赵家屯还差着,那边李家屯这天儿能有收成,全靠这些个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们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说话了。”
“落籍,怕啊,怕他们抢俺们社仓、抢积善堂的救济啊。对,就是善人们捐银捐粮的积善堂,专救济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里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现今可干净齐整了。”
“流民全被赶上海岛了?没有,没有,您这听哪儿说的啊。是有些上海岛了,但还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说上海岛开荒免税赋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给建,还给发口粮子粒、赁耕牛。有好些个没有地的呢,谁不动心?好事儿且轮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没倭祸了,而且听说现在水师操练着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说句不中听的,先生您想,那些没地的人,也没什么家底,过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给的,真有倭寇来了,人躲起来就是了,没什么怕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