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4章 叙功(1 / 1)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3053 字 2023-01-17

深宫之内,王锡爵与天子坐而论道。王锡爵早已经打定去意,这一次返乡后他已决定不再过问朝政再也不山,所以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与天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一次面君前,王锡爵想了许多,而且早已有了决定。王锡爵道:“陛下,阁臣原出特旨简用,非由廷推,自万历十九年先任吏部尚书陆光祖于科道官同请会推,相因至今,遂以为例。于此中人选老臣实不该多嘴,以免有干扰之嫌。”“先生,朕还信不过吗?尽管直言。”天子道。王锡爵道:“老臣既已决心隐退,实不该再过问朝政,但陛下既一再以阁臣咨老臣,老臣不敢滥举,且容思量一二。”说完王锡爵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田义。田义不由心底大怒。天子见此摆了摆手示意田义退下。田义陪作笑脸:“内臣告退!”田义退下后,天子道:“先生尽管考虑。”过了片刻后,王锡爵道:“老臣思来想去,以为在籍詹事府协理府事礼部尚书沈一贯年盛正强,才有甚敏锐,可以胜任!”天子听了沈一贯的名字,表情没有什么波动。“这沈一贯,不知陛下对他了解多少?”天子点了点头。天子最优先了解官员都是通过经筵,日讲的场合,而他登基不久的一次经筵里,沈一贯正好为经筵官,也兼任日讲官。当日出讲的是张居正与沈一贯。张居正先讲了一段汉文帝至细柳营中故事,当时汉文帝到周亚夫军中视察,结果被门卒所拦,天子的随从说开门,这是天子的命令,结果被当场怼了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而沈一贯继张居正之后,讲得是高宗谅阴的典故。此出自论语,子张问孔子:“高宗谅阴,三年不言,怎么说?”孔子回答说,何必是高宗,古人皆是如此,旧君驾崩了(新君不能干预朝政),应当由百官各司其职三年,其中由宰相来统摄。然后沈一贯就此展开又讲了一段话大意就是旧君托孤,必须要忠贞不二的大臣,如此之人辅佐天子,必能让百官听从。若是不得其人,倒不如新君自己亲政来得妥当。当时张居正在旁听着,听完之后脸色很不好看。经过这件事,天子心底就记住了沈一贯。后来张居正觉得沈一贯在讽刺他,又因沈一贯在会试中‘私藏’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最后使之落榜,因此本来前程大好的沈一贯,不得不辞官还乡。张居正去政后,此人经申时行保荐起复。天子道:“这位沈卿,当年在经筵上与朕讲高宗谅阴之典故,当时他在百官面前言‘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说到这里,天子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位耿介之臣!”耿介?王锡爵倒不是如此认为,经筵日讲官在给天子讲课选题,必然让首辅看过后才能在第二日给天子讲。张居正在经筵前定下,细柳营与三年不言的大题目给皇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沈一贯却道出了与题目截然相反的意思,其中动机……但王锡爵道:“陛下慧眼如炬,识人的眼光定是比老臣强多了。这沈一贯乃布衣沈明臣之侄,可谓家学渊源,平日擅治老庄,学问嘛,主张以老佐孔。”天子笑了笑,他对以老佐孔并不以为然,他最在意是对方当初在经筵上的表态。在‘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与让天子‘躬亲听览’的之间,他当然有了倾向。天子于是道:“这沈一贯确堪为阁臣之选,先生真是举荐得人。”王锡爵道:“陛下,古往今来治老庄者,有人得之‘理身之道’,或‘理国之道’,或‘事理因果之道’,‘重玄之道’,‘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这于虚极无为理身理国之道,未免持身有余,于谋国难成。”主张天子躬亲的就谋国难成?天子笑了笑道:“先生另一位阁臣打算推举何人?可要再思量一二?”王锡爵道:“这位不用思量,老臣推举见任礼部尚书罗万化。”提及罗万化,王锡爵没说半字推荐之词。但天子明白没有说,才代表说了很多。罗万化是王锡爵铁杆盟友,之前王锡爵就打算推罗万化取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结果弄出了焚诏打脸之事,然后王锡爵又打算用罗万化为吏部尚书,结果遭到顾宪成的打脸。吏部用一句‘翰林为宰冢善擅权,高拱故事’来怼之。最后陈有年为吏部尚书。这一次王锡爵又推罗万化入阁?吏部那边?天子欲问又止点点头道:“朕知道了。”但见王锡爵道:“阁臣增补必经廷推,若廷推上有这二臣的名字,臣推举陛下用之。若有不然……”“怎么先生还有第三位人选吗?”天子问道。但见王锡爵缓缓道:“启禀陛下,老臣自任首揆以来,至今日一年另六个月,老臣屡次上疏恳请陛下缩减宫中用度,如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出内帑振河南饥,陛下闻之并无半点相责,此老臣之恩典。”天子听了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没有半点相责,王锡爵的上疏他都没有同意就是。“老臣以为治国当以王道,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然而无偏无党,百官以为不亲,无反无侧,百官以为谀上,譬如各省亏空,下面官员只知向请求朝廷减免钱粮,然不知汰苛吏,清弊法,裁冗费,视朝廷令旨于虚文,朝廷减免款项尽被上下中饱私囊……老臣这才明白治吏立法在于善政之先!”天子闻言面色铁青,最终露出无奈之色:“这些都是朝廷的积弊,非一朝一夕可以改之,先生不必过于责备。”王锡爵道:“老臣当政也常思何为无为?譬如一事一物不动时,你不去动他,是无为。一事一物动时,你不去让其不动,也是无为。盖无为并非无所为,而是在于运而不积。”“老臣读庄子马蹄一篇,以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为过,故老臣主张上无为,而下有为。以为施政以放任自然为善治,以揉曲为直,矫正自然为不善治。”“但老臣读林延潮之书,却见林延潮云,三代之时人无知无欲,故而易治,故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但后来世间物欲横流,权谋横行,再使百姓弃智绝欲,再归于无知无欲已不可行,故而要治民者,先立以仁义之说,再以法制之!”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眉心一抖。王锡爵道:“老臣当国之初,一心想重归于高祖,成祖时政治清明的气象,但至今日才明白一时当有一时法,再归于高祖,成祖时气象已不可得,至于将来施政如何走老臣不知如何主张,与其尸位素餐,倒不如留待后人。”“至于老臣所举的沈一贯,罗万化二人,皆一世之才,但论及匡扶社稷二人力有未逮,至于抚世之才不是没有,就看陛下想不想用就是。”说完王锡爵起身道:“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相遇相成,始终完美如臣乎,谁乎?一出再出,千负万负,又博异常之宠以去如臣者,又谁乎?陛下再生之恩,老臣万死难以报答,今日以肺腑之言道之,还请陛下裁量,老臣先行告退!”说完王锡爵起身离去。天子看着王锡爵离去,默然不语。而在宫外还有另一人目视着王锡爵,此人正是田义。田义目送王锡爵,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这时候一名小太监走到田义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是沈一贯,罗万化?还有第三人?”小太监低头称是。田义点了点头,然后冷笑一声。石府。石星正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以及数名官员正在饮酒。这位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沈惟敬。“这援朝平倭的大功,全仰仗沈先生,石某这杯酒先敬沈先生!”沈惟敬闻言抚了抚三尺长须笑着道:“岂敢,岂敢,倭寇鼠辈,惧皇上天威,摄本兵威名早有怯意,老夫过去不过一席话即束手而降!”石星闻言大笑,当即与沈惟敬对饮一杯。暖酒下肚,沈惟敬脸色更是有几分红晕大呼:“满上,满上!今日大家不醉不归。”石星大笑,一旁一名户部郎中给沈惟敬斟酒,阿谀之色十分明显。沈惟敬继续大吹牛皮,比如倭酋丰臣秀吉,小西行长见了他先是如何如何之傲慢,如何如何之无礼,但只闻他沈惟敬一句话下,在场倭酋无不色变,无不动容,无不颤栗。总而言之,沈惟敬他老人家是游刃有余,视百万大军如无物。沈惟敬酒喝得有些高,后来越吹越不像话,除了石星认真倾听外,一旁官员都有些听不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恭维几句‘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不过如是’,‘班超,王玄策不如沈公矣!’沈惟敬听了更是高兴,不久醉倒在酒桌上。却听他模模糊糊道了一句:“其实沈某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仰仗林经略只故!”众官员一听色变,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吗?石星与林延潮不对付,是众所周知啊!大家看石星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连忙道:“沈游击醉了,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当即数人将沈惟敬退下回房歇息。搀扶下沈惟敬掩面,眼中左右看了一眼,哪里是有醉意的样子。而石星与几名官员又重新回到了酒席上。这数人都是石星乡党心腹,故而沈惟敬走后,酒席上又是另一个气氛。一人出声道:“听宫里传出消息,王太仓似向天子举荐罗万化,沈一贯二人入阁。”“哦?”石星抚须想了想忽道,“这沈四明与王太仓似没什么交情吧!”“确实没有交情,故而才要举荐,为得就是保罗康州入阁吧!”“原来如此!”石星点了点头,“王太仓还有这一手,沈四明是当今吏部尚书陈余姚的同乡,这浙籍官员在朝堂上可谓声势不小,若沈四明入阁内外呼应……对了,这沈四明老夫记得是反对封贡的吧!”几位官员都是点头道:“正是如此。”一名官员道:“都已经说了贡道放在朝鲜了,还能在朝鲜铁山这样的要害之地屯兵,倭国另外赔银于本朝三十万,这些我等与玄苏,小西飞都已是谈得差不多了,那些官员还有什么不满意。”“京中户口外乡人十之五六,外乡人中浙籍之士又居十之五六,这……需谨慎啊!”石星点点头道:“沈四明此人处事阴柔,且城府深沉,他在阁中主持,若他反对封贡,那么何人可以阻之?”“赵兰溪素来无胆,张新建没有根基,沈四明若与陈余姚二人同气连枝,那么势必难制啊!我等必须寻一支持封贡的阁臣,万一东事再起,圣上怕是要问罪于我等了!”听了石星这么说,众人都面有难色。一名官员问道:“那么朝中有哪位大臣是支持封贡呢?上一次廷议除了元辅之外,满朝官员无一赞成封贡,都是许封不许贡!”石星来回踱步一阵,突然回过头道:“想来想去只有一人!”众官员眼睛一亮道:“林侯官?”“不错,这朝鲜之功堪合未定,若是我们与林侯官修好,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林侯官有这朝鲜之功在身必然顺势入阁,而后在封贡之事上支持于大司马!”“只是……只是林侯官与大司马之间的恩怨……”石星闻言摆了摆手道:“我与林侯官并无私怨,只是封议之争罢了。这一次朝鲜之功九成在林侯官,石某一事归一事,这抗命之罪当劾,但倾世之功则当公布于天下!”众官员闻言纷纷道:“大司马高见!”“大司马果真公忠体国!”“大司马无私念啊!”石星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次日,朝鲜大功兵部终于堪定。李如松加其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本来石星还保荐李如松为辽东总兵,但几位言官认为李如松劳苦功高,应修养一二,故而暂未授辽东总兵。至于蓟辽总督宋应昌,则官拜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戎政。李如松麾下各将李如柏,李如梅,查大受等等都有封赏。而吴惟忠实授浙江副总兵,另赏赐黄金白银。南军将领之中唯独王必迪因于道之作梗,没有封赏,也没有抚恤。尽管朝鲜国主替王必迪申冤,但也被于道之按下不表。至于出使倭国给事中林材,因坚贞不屈之志,洞悉倭国虚实也被拜为右通政。而陈行贵则留在朝鲜没有回国,给朝廷报了一个病亡。林延寿因在山东手刃倭寇‘五人’的开挂之举,而被兵部如愿以偿保奏为千总,继续坐镇于山东。至于林延潮,石星将他的功绩列在第一,称其尽管有晋州之战抗旨之过,但不掩援朝破倭之功,另外朝鲜国王世子也不忘记林延潮,一致称他于朝鲜有再造之恩,经过兵部向天子陈奏。当然林延潮已是礼部尚书了,故而对他的封赏,石星不敢擅议,而是交给天子定夺。于是经过石星这么一上奏,顿时赢得舆论一致赞赏。石星因此在官场上获得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一时再也没有百姓往他轿子上投臭鸡蛋了,也再没有人背着指责石星为奸臣,甚至是石府的厨子出门买菜,京师百姓们都善意地偷偷多塞了一把!当此事经厨子之口由家人道之传到石星的耳中。石大司马仍是‘老夫一贯直道而行,岂是将区区物议放在心上’的口吻,然后默不作声地比平日多添了一碗饭。不过石星的好意林延潮没有领,他上疏言道,自己无一事成,朝鲜之功应当尽归于宋应昌,李如松等将臣,而林延潮自己也是难堪造就,故而决定辞官归里。然后天子准了林延潮的辞疏。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这几日很忙,自天子下旨五日后廷推阁臣二人后,他一直忙于此时。照例他与吏部尚书陈有年先去内阁值房咨询内阁大学士。但是上一次因为推举吏部尚书陈有年的事,吏部与内阁相互骂了半天,双边早就失和。尽管这一次廷推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吏部尚书陈有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仍是决定不经过内阁自行拟定名单。吏部尚书陈有年的火房内,他与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正相对而坐。陈有年抚须道:“这一次廷推阁臣,吏部没有请教阁臣,然后自拟堪任官员,万一被抓住把柄,怕是要被陛下重责啊!”顾宪成道:“回禀大冢宰,被除籍罢官降职,顾某早作好准备了,若是圣上降怒,顾某一人担之!”陈有年道:“诶,话不可这么说,你我休戚与共。但正是如此早就成了阁臣的眼中钉了。”陈有年说到这里不由一叹。“大冢宰,王太仓去位,阁臣论资历威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同时得到天子信任,百官畏服,将来朝政归于公议,又何必担心小人!”陈有年摇了摇头,顾宪成还是不死心啊!陈有年道:“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何其难也?”顾宪成道:“大冢宰……”“好吧,这一次就听你之言,你打算推举何人?”顾宪成道:“顾某打算推举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南京礼部尚书沈鲤、原任吏部尚书孙鑨,前左都御史李世达,……”“慢着……”陈有年打断,“叔时,这些人除了沈归德,都是开罪天子而被贬斥的官员啊!”王家屏当了不到半年首辅,然后与天子吵架结果回家。孙鑨是前任吏部尚书,顾宪成的老上司,京察后与王锡爵大战一场,不少清流之士因此被罢官。还有前左都御史李世达,在京察时站在孙鑨一边,然后又与王锡爵做对,最后与孙鑨一并辞官。顾宪成道:“下官知道,但朝廷没有明文,廷推大臣不可从被天子贬斥的官员中推举。”陈有年摇了摇头道:“如此易触天子之怒。”顾宪成道:“王山阴,孙太宰,李总宪都是清正耿介之臣,为百姓社稷屡次上谏,最后蒙冤而去位。顾某身负几位重托,本意也是使言路通畅,民情随时可以上达,公议舆论可以约束天子之所为,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是不成,免官而去也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陈有年闻顾宪成之言语,点了点头道:“好了,既是如此就依叔时所言。”然后顾宪成又写了几名堪任官员的名字。其中有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等等,都是名声显赫,为官很有清望的官员。陈有年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叔时,你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顾宪成拿了名单又重新看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冢宰说得是谁?”“罗康州!”“听闻宫里的消息,罗康州与沈四明皆为王太仓举荐陛下为入阁人选!”顾宪成言道,“沈四明不过是王太仓弄出来作个样子,这罗康州才是他真正要推举入阁的!”“王太仓要退了,何不卖他个面子呢?”顾宪成道:“大冢宰,当初罗康州与你争吏部尚书失败,怎知他是否会继续怀恨在心。而且他为王太仓推举入阁,若是下一个王太仓如何是好?”陈有年心道,如此可是将天子与阁臣都得罪了啊。但他还是决定支持顾宪成,他继续看名单,然后忽然又问道:“叔时,还有一人不在此列?”顾宪成问道:“还请大冢宰直言。”“就是新以朝鲜之功声闻天下的林侯官,你怎可少了他?”顾宪成闻言道:“回禀大冢宰,并非下官失察,只是若林侯官出任他职,顾某绝无二话,唯独阁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