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看着静躺在床,生命之火奄奄一息的万历,在这一刻对这句忽然想起来的佛家经典禅语似乎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朱常洛摇头苦笑,眼下的自已还真的是有些求不得,放不下……看来心如止水真的是一种福气,可是他不想给自已短暂的人生留下任何遗憾。
以我之命,换你之命,一切就算我欠你的罢!
最终做了决定的朱常洛不再犹豫,收了手转身出账,对上的一众煜煜闪光的眼睛。
“请皇祖母宣我的两个朋友进来罢,他们或许有法子医治父皇。”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已是一个身负重毒命不久长之人,这个当口宋一指出现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看着朱常洛透亮清澈的眼睛,就好象一汪浸过雪泡过冰的水,一辈子阅人无数的李太后忽然心神一阵恍惚,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在多少年前她也曾见过……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但是她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害人的。
“速宣,有请!”
举步往外走的时候经过郑贵妃,朱常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忽然让郑贵妃有些沉不住气,先前的强自镇定瞬间破功!朱常洛的眼神在她看来就像是一条毒蛇紧盯着猎物,阴寒入骨难以忍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猛然间想起当日腊八节,桂枝明明说看到朱常洛与恭妃一起服了毒粥,可是恭妃没有死不说,朱常洛更是离奇出宫转了一圈后,活蹦乱跳的回来了,难道……难道他真有解药不成?
一念及此,郑贵妃的额头已经见了汗,但是她久在宫中多历风雨,深知此时此刻在太后跟前决不能有一丝半毫的行差做错,所以心裏虽然惊骇不定,面上却平静如水,但如果怨毒的目光如果能够杀人,相信此刻朱常洛已经是千疮百孔。
当宋一指、叶赫、阿蛮三个人出现后,冷的冷,老的老,小的小,这个古怪的队伍顿时让殿内仅有的几个人不由得为之一怔。
对于叶赫,李太后是认得的,这位多日不见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少主气势越发昂扬,就像一把久经磨砺的锋利宝剑,风骨桀骜,锐不可当;和他并列站在一起的宋一指长须飘洒,青袍大氅,身后背着药箱,一副悬壶济世的高人形象。
李太后当既断定,朱常洛说的这个医道高人必是此人无疑。
叶赫和宋一指二人已经非常抓人眼球了,可是在看到他们身后那个玉雪金童一样的阿蛮时,李太后忽然就怔住了。
“禀皇祖母,这位是宋先生,一直在龙虎山潜心修行,医道精湛通玄,孙儿愿保举他为父皇一试。”
“龙虎山?冲虚真人是你什么人?”
李太后虽然在说话,可是眼神却一直放在阿蛮身上,语气缥缈,神不守舍。
“回太后,正是家师。”宋一指含笑行礼,不卑不亢,随口回答。
“难怪洛儿对你如此推祟,哀家久闻龙虎山正一教冲虚真人道德高深,乃是今下陆地神仙一流的人物,想来他教出的弟子自然是有本事的。”
朱常洛心下佩服,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李太后,这位一心念佛向不理事的太后,一提龙虎山居然马上就能想到冲虚真人,其心思之敏捷细腻,那里象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
“宋先生请尽力一试,如果能够医好皇上,哀家必定亲登龙虎山,重塑三清真君的金身!”按捺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激动,装着无意的一指阿蛮,“好可爱的孩子,洛儿,这位是谁?”
阿蛮大大的眼睛转了几转,没等朱常洛说话,便先抢着说道:“我是阿蛮。”
宋一指笑道:“阿蛮是我的小师弟,这次是跟我一块下山云游历练的。”
“皇帝病情十万火急,就请先生早施回春妙手罢。”说完后向阿蛮一招手,微笑道:“哀家很喜欢这个孩子,让他陪着哀家呆一会可好?”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可是久居上位者的凛然气势却是不容人说个不字的。
在叶赫和宋一指看来,太后这一举动隐隐已有将阿蛮为质的意思,叶赫瞬间就冷了脸,宋一指也有些不太高兴。
阿蛮瞪着大眼左看右看了一圈,已将众人眼色迅速收入眼底,大眼骨碌碌转了几下,忽然拍手笑道:“太好了,我最欢太后婆婆了。”
一声婆婆一叫,李太后的脸瞬间就变得有点精彩……其实李太后现在刚过五十,平素保养得极好,肌肤细腻不输少女,望之不过四十许人,除了头发有些花白之外,那里有一些半点象婆婆。
可是奇怪的是李太后非但没恼,相反的居然眉开眼笑,这异常的表现,就连心事重重的王皇后和忐忑不安的郑贵妃都有些纳闷。
朱常洛不再多加耽搁,一马当先引着宋一指和叶赫进了帷帐。
郑贵妃脸色剧变,银牙一咬朱唇,移步便准备跟进去,不料手刚一碰到账幔,朱常洛似笑非笑挡在前面,神情淡淡的望着她:“请娘娘留步,宋神医治病之时,从不容外人观看。”
闻听此言的宋一指有些郁闷,心道我何时有过这种古怪的规矩了?要是苗缺一还差不离!不过他也知道这皇宫内院之中古怪多,随着朱常洛说总是没错的,当下连连点头:“确实,一旦分神,那个……对病人怕有些不妥。”
天大地大,皇帝事大,虽然并不确定宋一指所说是真是假,但李太后知道的是朱常洛和郑贵妃二人一向是冰炭不能同炉,分开总比在一块的好:“一切就依神医吩咐。”
对于郑贵妃,李太后只觉说不出的碍眼讨厌,当即喝道:“你下去!”
太后威严深重,一言一行,不容违拗。
横蛮一世的郑贵妃气得要死,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这个胆子,强行耐着性子退回原座,一张脸瞬红瞬白,一颗心忽冷忽热,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帐内光线晦暗,万历皇帝静静躺在其上,就像时近深秋一片即将落下的树叶,生命与精力正在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
一只手指按定万历的寸关尺脉,宋一指只一碰脸色就有了变化,一双眼精光迸发,忽然掉头直直的看向朱常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