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正想着措辞, 洪武帝朝着他招手, “来吧, 选一个, 陪朕下完这个棋局。”
李善长选了白子, 看似随意的落下一子。一刻钟后, 棋盘的和局立刻变了样, 白子占据上风,如蟒蛇般将黑子缠绕其中,胜负已分。
朱元璋以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 而李善长是凤阳书香门第出身,朱元璋起兵成了一方人物,身边有李善长等幕僚教习他读书写字, 说的都是大白话, 能够基本表达意思而已,至于下棋这种费神的风雅消遣, 李善长在一刻钟之后才大获全胜, 已经够让着朱元璋了。
洪武帝爽快的弃子认输, 好像输的还挺高兴, 感叹道:“朕这个臭棋篓子, 只配和徐达还有常遇春他们一起下着玩。”
很平常的一句话,李善长此时听得心惊, 忙拱手说道:“人皆有长短,论下棋, 微臣远胜过皇上和魏国公他们。不过论治国打仗, 微臣就自愧不如了。”
洪武帝摆了摆手,“今日气闷,咱们只说下棋,别谈治国打仗这种头疼的事情了。爱卿是凤阳家乡有名的才子,自幼就精通棋局。朕是佃农之子,你会下棋的时候,朕和徐达他们依然懵懂无知,在田地里搓着泥巴互扔着玩呢。有些差距,从托生娘胎里就注定了,以后拍马都追不上的。”
李善长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微臣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皇上少时家中贫困,是老天为了磨砺皇上的心智而设下的劫难,书上也说,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皇上历经种种劫难,方有今日之大明帝国,万国来朝,海晏河清!”
洪武帝笑了笑,“你呀,不愧为是大明宰相,连这些歌功颂德的话也比那些寻常官员说的好听。”
李善长宁可看到一个大发雷霆、劈头盖脸痛骂他一顿的洪武帝,也不愿见此事和颜悦色,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朱元璋。
李善长说道:“这些话句句都出自肺腑,皇上收复中原,一统天下,这样的功劳,即使千万年之后,中华大地也无人不知皇上的威名。”
洪武帝却摇头说道:“此话说的尚早,朕也读过史书,这历史由朕这样的人开创,但最后是由你这样的人书写。后人所知道的历史,是你们文人用笔墨讲述出来的,哪怕朕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对于史书,朕一旦龙归大海,还能管得了史官的笔吗?”
李善长忙说道:“皇上千秋鼎盛,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武帝叹道:“天子也会老,会死,希望在下一代人身上。打江山不容易,守江山更难。爱卿,下棋朕不如你,太子自幼受你教导,他的棋艺如何?”
没想到话题还是被洪武帝三言两语又绕到了这里,李善长胆战心惊的说道:“太子自幼聪颖,现在和微臣对弈,大概十局五胜。”
洪武帝一颗颗将棋子收入匣中,不辨喜怒,“这么说,你和太子势均力敌。”
李善长赶紧补上一句,“是太子仁厚,怜微臣老迈,让着微臣。”
可是洪武帝又问了一句,“允炆也深得你的教导,他的棋艺比你如何?”
李善长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鼻尖的冷汗滴到了界限分明的棋盘上,“皇孙是百年难得一见
的天才少年,从他八岁开始,微臣就少有机会得胜了。别说是微臣这种累于案牍的臣子,就连当今围棋圣手,皇孙也有能力一战高下。”
提到最疼爱的皇孙,洪武帝脸上有些笑意,“所以朕刚才说了,有些差距,从托生娘胎里就注定了,拍马都追不上。太子和允炆会投胎啊,从来不知饥饿是什么滋味,刚学说话,就有一群儒士教他们读书写字。”
“而朕呢,父母不识字,出生后称了八斤,就随口叫做朱重八,连个名字都没有。从记事起,所有的记忆都和饥饿和死亡有关,爹娘,哥哥,还有两个妹妹都饿死了,当时并不觉得多么哀伤,因为家家户户都在饿死人,徐达和常遇春他们家也是,好像死人才是正常的,不饿死人反而奇怪,整个世界都那么荒诞疯魔,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没投个好胎。”
李善长说道:“皇上功高盖世,平定天下,结束战乱,他们来世投胎在现在的太平年岁,都是皇上的功劳。”
洪武帝却说道:“不对,怎么可能都是朕的功劳呢。朕的朱明江山,爱卿至少出了一半之力。”
李善长如坐针毯,干脆站起来战战兢兢说道:“微臣不敢贪功,论功劳,魏国公徐达才是开国第一功臣。”
洪武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兵马能得天下,但治天下还要靠你们这些文臣。”
李善长跪地说道:“江山辈有人才出。微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于国事有心无力,请皇上许微臣告老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