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第二天是被手机短信震醒。
天刚蒙蒙亮,六点光景。昨夜太投入,窗帘都没完全拉上。一层薄纱被风卷动,初夏的早晨仍有一丝凉意。短信是姜棋坤发的。
“小黎,清台斋出了新菜式。即将开始路演,不如一起吃个便饭。”
黎枝的瞌睡醒了七分,身上的不适也被淡忘。她自然清楚姜棋坤的本真意图,仍是想游说她接下《20岁》这个本子。
腰间一只手横打过来,把她拨进怀中。宋彦城闭着眼,蹭了蹭她的头发,声音是哑的,“不睡了?”
黎枝嗯了声,“回个信息。”
宋彦城睁开眼,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兴阑珊。掰正她的脸一番细端,“有事?”
黎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静了静,如实说:“有两个剧本找我,一个是姜棋坤老师推荐的,一个是孟总那边的。”
宋彦城明白过来,“为难了?”
黎枝没应声,他当默认。
宋彦城宽解她,沉声道:“你不用顾忌人情脸面,孟惟悉或是姜棋坤,都用不着。接你喜欢的就好。别弄得还有偶像包袱了。以前就是这么过的,现在应该更坦荡才是。”
黎枝听着他的心跳,食指指腹在锁骨上画圈圈。
宋彦城揽着她的肩,修长手指有下没下地轻敲,“你若不好意思开口,惟悉那边我来说。”
默了默,黎枝说:“姜棋坤老师对我很好,他约我见面谈。可,可我。”
宋彦城明白了黎枝的决定,吻了吻她额头,“去吧,我陪你。”
晚饭定在六点,宋彦城开车送她去清台斋。虽然这地方远离市区,客人都是会员制,但为避嫌,宋彦城仍然不下车,“你自己进去,有事打我电话。”
他抱了抱黎枝,“没事,我不走,就在车里等。”
黎枝踏进夜色里,好像一股劲儿撑着后背,也没那么忐忑与逃避了。
侍者引路,黎枝敲了敲包厢门。姜棋坤亲自开的门,笑了笑,“来了啊。”
“姜……”黎枝看清他身后的人时,顿时呆在原地。
傅宝玉一身改良式旗袍裙装,年逾六十,气质依旧华贵典雅。她看向黎枝,声音不疾不徐,“如今请你一趟不容易了。”
黎枝捂嘴,泪水蓄涌眼眶,“师傅。”
傅宝玉在电影学院执教数十载,年轻时是国家特级话剧演员,斩荣无数。见爱徒如此,也不舍再疾言厉色,动容说:“我从南京赶来,一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二是……罢了,先吃饭。”
黎枝收敛情绪,扶她坐下,眼圈仍是红的。
姜棋坤缓和气氛,通知侍者可上菜,三菜一汤,清淡雅致,不摆排场。黎枝给二位长辈盛汤,手腕上的链子轻碰碗壁。
傅宝玉说:“伊卓上月来看我,跟我说起你毕业之后就再不联系。今儿我想问你一句真话,是不是师傅刻薄你,或是得罪了你。”
黎枝难受得直摇头,哽咽道:“不是的,师傅。”
傅宝玉慈眉善目,语重心长,“你是个自尊心强的孩子,有胜负心,也有敬畏心,但我很早就教过你,再厉害的加持,也会败于心态。”
黎枝低着头,咬住嘴唇不吭声。
傅宝玉痛心疾首,“就这两年,你把师傅教你的东西全给忘了。”
黎枝闭上眼,两行眼泪忍之又忍,愧疚难当,挤出一句,“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出成绩,让您失望了。”
傅宝玉摇摇头,也是惋惜难当。她扶正黎枝的肩膀,“所以,你为什么要拒绝姜老师给你的剧本?”
伤口扯开,黎枝只觉一阵绞痛,“那是盛星写的。”
傅宝玉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盛星是我最欣赏的一个学生,你是我最喜爱的徒弟。如果他还在,一定会是行业里,最有潜力的接棒人。”
盛星才华横溢,可惜陨落太早。傅宝玉眼里恸色隐隐,对黎枝语重心长,“这是盛星交给我的最后一份‘作业’。枝枝,难道你想看它就此埋没,永远沉睡在纸页上吗?”
黎枝红着眼睛,“师傅,如果不是我发的那条信息,他根本不会出寝室来找我,就更不会碰上车祸。是我害了他,我过不去这道坎,真的过不去。”
多年暗藏心底的秘密揭开,黎枝只觉痛苦。
傅宝玉亦短暂无言,半晌,才缓缓开口,“那只是意外,错的是肇事司机,不是你。黎枝,如果今天,盛星还活着,他一定跟我一样,最想要你来参演。”
黎枝埋下头,薄瘦的肩膀伴着啜泣微微颤抖。
一旁的姜棋坤给她递来纸巾,蹲下来,轻声相劝:“你师傅年龄大了,为了你,从南京亲自过来一趟不容易。她是真心为你好,疼你,护你,爱你,并且从未放弃你。”
一小时后,一行三人从包厢出来。黎枝搀着傅宝玉,听她谆谆教诲,问及生活,事业,最后说道:“你这孩子就是犟,只要你愿意,你能少吃多少苦。”
黎枝笑了笑,“我要真来找你走后门儿,就当不了你最喜欢的徒弟了。”
傅宝玉哎呀一声,指着她对姜棋坤说:“看看,看看这顽皮相。”
姜棋坤笑道:“小黎是个明白孩子,这条道上,总是要自己吃苦才能成长得更快。您老没看错人,还是您眼光好。”
傅宝玉笑呵呵的,一扫之前阴霾,始终握着黎枝的手再三确认:“我让人跟你联系,合同按程序来,该有的片酬,待遇,一分也不少。”
黎枝点点头,“嗯。”
姜棋坤自己开车来的,“小黎回哪儿?送送你。”
黎枝下意识地瞥了眼不远处,那辆黑色卡宴正往这边开。车停下,滑下车窗,静候在两米远的地方。距离很近,足够看清宋彦城的脸。
姜棋坤反应过来,“小黎有人来接了。”
傅宝玉看了一眼,“是吗?”
黎枝侧身挡住他们的视线,风轻云淡地说:“是一个朋友,顺路的。”
就此告别,黎枝上了宋彦城的车。他转动方向盘,驶上主路后才问:“解决了?”
“你怎么知道?”
“你会笑了。”路上车少,宋彦城单手控着方向盘,闲聊说:“什么剧本?”
黎枝脸色一晃平静,淡声说:“就一般的题材。”
宋彦城不疑有他,就此揭过话题。回到温臣公馆,黎枝揉了揉发胀的脖颈,“我明早的飞机去青岛,有段时间不能回海市。资方排了七个城市路演,最后一站是海市。”
宋彦城平静,“习惯了。”
黎枝侧头看他,“委屈啦?”
宋彦城勾笑,扯着她的手把人搂进怀里,在她下巴上舔了舔,“你晚上伺候得好,就不委屈。”
黎枝踹他一脚,“正经点!”
一听她明天又要走,宋彦城就正经不起来。这一晚没让她好过,也豁出去了,把自己当祭品献给了黎枝。黎枝嚷得最多的就是疼,宋彦城说得最多的就是——忍着。
次日,黎枝差点没赶上飞机,被毛飞瑜喷得狗血淋头,“你个死丫头,要不是我有素质的份上,真问候你祖宗!”
黎枝:“你骂呗,我连我爸妈是谁都不知道,随便骂。”
毛飞瑜气得想戳她两下。有惊无险上飞机后,他说正事,“《20岁》的出品方已经联系了我,明天发合同细则。这事儿先压一压,别跟枫姐和公司说。当初你的经纪约签得很敷衍,许多合约阐述不细化。这本子是你自己找的,与公司没关系。”
黎枝无言。
“当然我也尊重你意见。”毛飞瑜说:“你若不想争,片酬就和公司三七分,图个和平清静。但以后在合同这块儿,就没话语权了。”
黎枝点点头,“嗯,听你的。”
这就算是统一战线了,毛飞瑜松了气,搓搓手说:“晚上七点的首映,别说,我也挺期待的。”
黎枝眉间有了自信之色,“能把你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