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点头,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变得喜欢听她的安排了,觉得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从容得体,不知不觉有了依赖感。
册子一共有十二页,果真一个字都没有,全部是线条简单的白描画。
电咖啡壶在咕嘟咕嘟冒热气,顾倾城从行李箱里取出两只描金边的咖啡杯、碟、勺、方糖罐,低着头问:要几块糖?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撩起长发,笑着自问自答:像你这种勤于思考的人,可能会喜欢不加糖或者仅仅一块糖对不对?因为,你需要时时保持头脑清醒,并且要自己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对吗?
她说得很对,仿佛戴着奇怪的透视眼镜,能看透我全部的心思。每次遇到重大难题,我总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那种从舌尖一直涩到舌根的感觉,会让自己起一身鸡皮疙瘩,比任何提神的药物都更管用。
一块糖,谢谢。我喜欢顾倾城善解人意的这一面,近似于苏伦,但比苏伦更令人觉得舒服熨帖。
册子是线装的,采用的纸张应该是两宋之间流传最广的宣州纸,品质中等向上。从墨迹分析,李家的这一代祖宗肯定是知书达理之人,学识渊博,竟然在作画时糅合进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笔法,描绘出的任何细节都带着不羁的洒脱。
这位前辈的创新卖弄用在别处都是好事,定会受人称赞,但偏偏在这里不行。他描摹下的东西,一旦改变笔法,加以美化、细化,跟原件的差别就太大了。
第一页上,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个从车厢里伸出头来的方眼怪人。他的眼睛大小跟普通人差不多,四四方方的,像是在人的眼眶里硬生生塞进了两颗赌博骰子,把好好的眼眶给弄得变形了。
在各国的怪异事件记录中,并没有方眼怪人的出现,而且除了眼睛之外,他的鼻子、嘴、耳朵都很正常。这种情形,很像是一个普通人戴了一副方镜片的眼镜一般。
大军的行动队伍很长,所有人都穿着古老的铠甲,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作画者的视点,是从车厢怪人的左前方回望,恰好把对方探出来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风,我比较关心第二张,虽然有些牵强附会,直觉上,它跟这条奇怪的隧道很有关系。很显然,顾倾城已经在短时间内翻阅过画册,而且有了综合性的见解。
第二页的最中间,是一颗巴掌大的五角星,其中四个角上都有向外的连线,进入一个略小一点的五角星,然后第二个五角星也有向外的四条连线,每条连线上再次出现更细微的分支。
星形拓展结构?我自言自语。用语言来描述这种结构非常费力,所以李康叙述时跳过了这一节。幸而只是平面结构,如果是极端复杂的立体星形结构的话,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描述了。
看大星空余的一角,左右都有古琴的图案。风,如果把它解释为我们即将进入的隧道,是否勉强可行?
顾倾城一层一层地把自己的想法展现出来,最后才是事件的关键点。
帐篷的门帘是卷起的,斜着望出去,恰好能看到空荡荡的隧道入口。
按顾倾城的理解,李康的传家之宝跟苏伦要寻找的阿房宫有关联,那么这张图大概可以看作是前进的路线图。
顾倾城忽然低笑起来: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疯狂,毕竟在一座山腹中要创造这么多星形通道,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用这么拙劣的迷宫手法阻止探宝者进入,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太大了,根本不值得。
我用铅笔在大星的中心画了个小小的叉号,淡淡一笑:星形迷宫是否存在,中午之前就能得到证实。如此一来,事情就更扑朔迷离了。我不否认她的说法,只是一切都需要验证。那么多星形路径,哪一条才是最正确的呢?
接下来向后翻的过程中,除了看到那颗巨大的蛋之外,我更发现了两件奇怪的东西。其中一张,画着一条昂着头的蟒蛇,在它的七寸往后一点的位置,长着一对鱼鳍一样的东西。这种怪蛇的图片曾在美国《探索》杂志上看过,捕获地点应该是中美洲的墨西哥丛林,而不可能是中国的西南边陲。
另外一张,画的是两块高大的石碑和一块横着的牌匾。石碑上的字分别是兰谷和天梯,而横匾上的则是阿房宫三个字。所用字体为秦朝统一天下后,由丞相李斯改编创造的小篆。
我现在终于明白,传下这些图画的李家祖先,果真不识字,而是把碑上、匾上的字照着描画下来,丝毫没把它们当作字来处理。
风,这些画我看了十遍,能大概理清思路。那些大军的铠甲样式,确信是秦朝军队无疑。他们护送这个方眼怪人进入那个蛋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顾倾城捧着咖啡杯陷入了沉思——她很喜欢向自己提出一系列的问题,然后一个一个解答,借此来理清头绪。这种科学的思考方式,是由美国著名的励志专家卡耐基独创,而后慢慢传遍全球各国的。
顾小姐,我必须告诉你,这本册子只是誊抄本,不是原件。李康说原件早就在战火中化为灰烬,绝对不可信。我知道他会把原件藏在身上,只是不便立刻揭穿他,希望他能主动交出来。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李康期期艾艾的神态说明了一切,并且我怀疑那份原件里会藏着更惊人的秘密,否则五十万人民币的报价,早就诱使他说出一切了。
顾倾城轻轻哦了一声,仰面长叹:我们得到的资料太少了,面对变化莫测的隧道,随时都可能遭到严酷的打击……
她指着我面前翻开的那一页:你看,带翅膀的蛇,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记得墨西哥人把这种东西奉为龙巴坎神,传说它有吸取人类灵魂的诡异能力。
我笑着点头:对,那些资料我都看过。不过,除非蛇类也能具有时空转移的本领,否则何以解释它们会从遥远的中美洲跑到亚洲来?
顾倾城陡然双眉一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刹那间我明白了: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犯了个根本的错误——中美洲发现飞蛇只是几百年来的事,而李家祖先绘制这些册子时,却在两千年前,只能说明,这里才是飞蛇的发源地。
如果没有她的及时纠正,我的思路必定会发生偏差,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一阵短暂的尴尬过后,我合上了册子,静静地享用面前这杯快要凉了的咖啡。
上午十点钟,在卫叔带领人马进洞一个半小时后,第一次从对讲机里向我们汇报:用烟雾定向的效果不错,所有人都摒弃了指北针,目前位置距离洞口一百五十米。地面与洞顶不再锐角扩张,而是恢复了水平状态,石柱的高度约为四十米,每一横排的数量没有比三十三根更多的了,但直径最粗的到了三米。可以得出判断,我们是站在一个水平的洼地里,像是电磁炉上使用的平底煎锅一样。
顾倾城简短地吩咐他:小心地面上的不明生物,发现危险,立刻回撤。
卫叔的语气非常困惑:我们并没有发现昨晚失踪的人,一路走过来,也没有能证明大型猛兽存在的痕迹,我会关照大家小心。
他说的煎锅理论,让我倍感不安,有点像古人常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祥预兆。
我想找李康谈谈——顾倾城放下对讲机,脸色沉静地站起来。
我沉吟着:我已经开了五十万人民币的价钱给他,现在我怀疑,他不肯拿出原件,已经不是开价高低问题,即使我一口气提升到五百万,他也未必能交给我们。
顾倾城凝视着我的脸,忽然转换了话题:风,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永远都适用于我们地球人。所有人无论生老病死,只要还站在这个星球上,还吸进氧气吐出二氧化碳,还有男男女女的七情六欲,就一定跳不出这两句话的涵盖范围。
她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嘴角带着淡淡的甜笑,高雅华贵无比。
我试着跟上她跳跃的思维:你的意思,李康不要钱,怀着自己的个人目的而来?他并不是单纯为了赚苏伦开出的佣金,而是想借助探险队的力量,达成自己的心愿?
深山古洞、蛇虫环绕往往是跟金银财宝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上每一个贪得无厌的横征暴敛者,总会在大权颓败之前,预先为自己留条后路,把堆积如山的积蓄提前一步埋藏起来。
顾倾城挥了一下手臂,仿佛是要将某些纷乱的思绪赶走一样:或许是吧!人生在世,如果没有足够心动的价值追求,谁会不远万里跑到深山沟里来,还得时时准备挑战各种极限危险?我们接下来应该仔细猜度李康的想法,他才是揭开谜题的关键。
帐篷顶上突然起了一阵急促的颤动,顾倾城仰面看了看,低声叹息:北风越来越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可惜,我们没有古人辨风知吉凶的本事,只能安心等待卫叔那边的消息了。
我望着她的侧影,追问刚才的话题:顾小姐,既然人人都有追求的目标,你又是为了什么,从港岛一路费心费力地过来?
顾倾城一笑,没有即刻回答我,反而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纸盒子,掀开盖子后,里面的白缎子里包着一柄三寸长的转轮手枪。那是一柄崭新的美式黑色手枪,枪管上的烤蓝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枪柄的两面,镌刻着两面一模一样的星条旗。
这是我的武器,当然,在你这样的江湖高手面前,它也许算不上什么防身利器,只能当作一个迷你玩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