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鲍嘉向别人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是这样描述的:“那年在我人生陷入最低谷的时候,老板要送给我一件礼物,这件礼物老板从来没有想送给别人。在此之前,他抬头看云,那个时候洛杉矶的天空还不像现在这样灰蒙蒙的,恰恰相反,它比现在要蓝得多,上面漂着一朵朵白云,被霞光映得发红,像一块五花斑斓的波斯地毯,而老板抬头向天的姿势,很像是一支收拢了翅膀的大鸟,或者是中世纪的吟游诗人,当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不像现在这么成熟内敛,那个时候他喜欢把情感表现在脸上,就像是天气预报一般,如果你想猜测他的心情的话,只需要把目光集中到他脸上的T字区域就可以猜个大概,当然,后来我才发现很多人都因为这个死得很惨,这裏我说的很多人,指的是他的那些对手们,他们一见到老板就看他的T字区,眯着眼睛使劲地瞅,然后根据上面的阴晴圆缺来判断老板的内心世界,他们以为自己猜得不错,结果到后来才发现那是老板有意为之,是他放的烟雾弹。”
“不过不管怎么说,老板面对梦工厂的人时,T字区域的表情都是真的,所以那天我看见老板皱着眉头看着天空,像游吟诗人一般忧伤的时候,我就知道老板大抵已经了解我的事情了。我坐在那里,身体一点一点开始凉掉,像是一个逐渐失去生命的人,我很了解老板的脾气,他是一个疾恶如仇的人,倘若知道我和托尼·阿卡多接过头,肯定绕不了我。那个时候,院子里吹进一阵阵的冷风,虽然不大,但是让我的头皮发麻。”
“老板就保持游吟诗人的姿势看着天空,忧伤地告诉我也许过了几十年之后,没有人会记住他,他的名字,会被埋进尘土里,直到长出花来。很多年后,一位着名的现代派诗人写了一首着名的现代派诗歌,那首诗歌后来被翻译成各国文字全球流传,其中就有老板说的这句话,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老板本身就是一个诗人,他那天在院子里抬头看云的姿势,不是学自中世纪长着大胡子的吟游诗人,而是本身使然。”
“然后老板突然转过身来,交给我一把枪。那把枪有着性感的枪型,从正面看,它很像是一根男人勃起时斗志昂扬的把把,当时我就吃了一惊,以为老板会杀掉我。如你所知,我的这种猜想是错的。老板没有杀掉我,相反,他要把他的脑袋送给我。”
“我要说得是,如果当年我收下了这个礼物,就没有现在的好莱坞,当然,也就没有了现在繁荣发展的世界电影,没有了‘好莱坞之父’、‘新现实主义电影之父’、‘新浪潮之父’、‘新电影之父’、‘电影理论之父’……诸多的称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编纂世界电影史的人应该感谢我,全世界的影迷应该感谢我,因为我没有收下他们心目中‘电影界上帝’的脑袋。”
“曾经有一天,一个脑袋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收下它,很多年后当我想起它的时候,我才庆幸至极,人世间最让人感动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要把自己脑袋送给我的那个人说老板我太高兴了,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高兴的话,我会告诉他说:狗娘养的,上帝给你脑袋还不够你臭屁的!”
鲍嘉的这段叙述是他很多年后才说起的,过了那么多年,自然很多方面都有误差,最能说明有误差的,就是我好像记得我没有说什么我的名字会在土中开出花来之类的话,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记错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我抬头看云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游吟诗人的姿势,尽管大学的时候我写过诗,而且常常發表。后来我觉得,那天我可能只是心裏寂寞。
其实一个人抬头看天空的时候,没有其他的原因,他只是寂寞。
那天天气很热,是个典型的秋老虎的天气,即便是到了晚上,院子里的热气也没有下去,那些热气向上升腾,一直向上,和更高处的热气形成对流,然后就让我看到的天空,有些扭曲变形。许多年后,我站在纽约博物馆里看梵高的那副《星月夜》的时候,忽然记起了这个晚上,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梵高当年化《星月夜》的时候,并没有后世那些评论家说梵高想通过画上的扭曲的夜空表现自己的世界观,这纯属是扯淡,最有可能的是,梵高画画的那天,天气也像是我抬头看天空的那晚,他看到的夜空,就是那样扭曲变形。
那天没有什么风,周围都是楼层,风不可能漏进院子里,鲍嘉说有风,惟一的解释就是他那个时候非常紧张。其实我也很紧张,我紧张的是,如果他收下了我的脑袋,我该怎么办。
我说我紧张他收下我的脑袋,并不是说我害怕,事实是,当时我根本一点都不害怕。恰恰相反,我的心裏极为坦然,甚至有些许的兴奋。我紧张的原因,是因为我想到了如果鲍嘉收下了我的脑袋,那梦工厂会怎么办,尽管当时它只是一个大院子,只是好莱坞的第三档次的电影公司,但是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可我到底还是把枪放到了桌子之上,那把枪碰到桌子时发出了一声闷响,开始我还以为是走火,后来才发现是它砸坏了桌子上的一个碟子。
我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鲍嘉,我说:“我把我的脑袋送给你。”
整件事情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很多年后,鲍嘉描述事情的第二天,当年在院子里负责伺候我们的一个服务生向人们诉说这件事情,却完全和我与鲍嘉的描述截然不同。
在这个服务生的记忆当中,这件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天气既不冷也不热,风既不大也不小,老板抬头的幅度既不像是看天,也不像是平视,当时他的表情,既不是忧郁也不是欢快,众所周知,历史上伟大的人物都是这样。那个时候,老板很年轻,是洛杉矶最帅的男人。当时的洛杉矶,如果从高空中往下看的话,是个不规则的奶油蛋糕,一个个房子就像是洒在蛋糕上面的一粒粒芝麻,老板就坐在芝麻大的院子里,递给鲍嘉先生一把枪,告诉鲍嘉自己想把脑袋送给他。”
“鲍嘉先生那个时候只是好莱坞的一个小演员,一点名声都没有,和现在人们说的‘好莱坞历史上最伟大的男演员’没有任何的关系,在老板发现他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跳舞的,而且舞蹈水平并不是很高。1926年11月的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蓬乱,脸色憔悴,双眼通红,远远看去,和一条丧家犬没有什么分别。老板在递给他枪之前,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鲍嘉先生吃了一惊,他浑身发抖,仿佛一摊烂泥。”
这个服务生,当年只有十五岁,后来他进了梦工厂,做了一名演员,再后来,在我的鼓励和支持之下,他欣然从政,然后他成为了美国第40任总统,他的名字,叫罗纳德·威尔逊·里根。
里根说这段话的时候,他还是美国总统,因为他的身份,更因为他是当时的第三者,所以最终人们认为他的描述才是真实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在洛杉矶的一个院子里,我确实对一个人说我要把自己的脑袋送给他。这是我一辈子惟一的一次主动把自己的脑袋放到别人手里,所以我一直记得,事实上,那种刺|激的感觉,让我在很多年之后,甚是怀念,但是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想要我的脑袋里,也没有人敢要。
我把那句话说完,然后就直勾勾地看着鲍嘉的脸。他的脸像是变色龙的皮肤,一会绿一会白,他看着我,浑身发抖,嘴长得像个螃蟹洞,他看了看那把枪,然后仔细地看了一下我的脑袋,最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至于他为什么哭,我不知道,但是在他的哭声当中,我明白我的脑袋是送不出去了。
“老板,我错了。”鲍嘉抬起头倒拿着那把枪,塞到了我的手里:“老板,你毙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毙你?”我笑了笑,把他按到了位子上。
“鲍嘉,放心吧,这脑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送给你的,所以其他人不会对你怎么样,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收下。一个女人跟着你,不容易,所以她落到了别人手里你却不去营救的话,那你就不是一个男人了。”我笑着再次把枪放在了鲍嘉的面前。
“老板,整个事情你都知道了?”鲍嘉小声地问我道。
我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只是看着鲍嘉,微笑不语。
“鲍嘉,你是我看好的一个演员,将来有可能成为好莱坞最伟大的演员,所以我绝对不允许你就此和电影无缘,而且这件事情怎么说还是因为我引起的,这么做,也算是我还债吧。”我喝了一口红酒,看着杯子上面的酒痕微微出神。
“老板,她叫波尔蒂,是洛杉矶大剧院的一个音乐剧的演员,在我没有来梦工厂的时候,我们俩就已经认识了而且感情很好。上周,我去她的家里找她,发现她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到剧院问她的朋友,她们也都说没有见到她。然后我就想去报案,结果一个人走过塞给我一个纸条,纸条上让我半夜去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家餐厅。我当时感到很奇怪,觉得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和波尔蒂有关系,就去了,结果等了半天没有人来,后来走过来一个服务生,他递给我一个菜单,上面是写着罗马假日酒店。”鲍嘉低着头看着地面,语调低沉。
“按照他们的吩咐,我半夜去了罗马假日酒店,结果在那里,我发现等我的人竟然是互助公司的弗洛伊勒。他让我帮助他做一件事情。”
“是不是想要我的脑袋?”我笑着说道。
鲍嘉点了点头:“他给了我一包毒药,让我瞅准机会放到你的杯子里。他说如果我办成了这件事情,互助公司就会把我签下然后把我捧为好莱坞的一流巨星,当时我就火了,起身就要走,却被弗洛伊勒拉住。接着出来了另外一个人,他递给了我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就是波尔蒂。那个人告诉我,如果我办成了他们要求的事情,波尔蒂就会平安无事,而且他们会在洛杉矶的郊外买下一栋别墅作为我们俩的新婚礼物,如果我拒绝,那么我只能在墓地里见到波尔蒂。”
“老板,波尔蒂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不想让她死,所以当时我就告诉他们我要考虑一下,然后他们就把我放了,说会等待我的答覆,过几天找我。”鲍嘉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他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异常。
“鲍嘉,幸亏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如果你真的在老板的杯子里投放了那杯毒药,我们梦工厂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放过你!”鲍嘉的话音未落,加里·格兰特就从前面的过道里窜了出来,一幅咬牙切齿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甘斯、斯登堡、雅塞尔还有其他的人。
“鲍嘉,那帮狗娘养的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千方百计就是想取老板的性命,你只不过是他的棋子,即便是你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这件事情,为了杀人灭口,他们也会杀死波尔蒂和你,到那个时候,不但你们俩白白死去,老板丢了性命,梦工厂也会毁于一旦,而好莱坞随之也会沦为华尔街的后花园。这些,你都想过没有?!”雅塞尔脸色铁青地看着鲍嘉,训斥道。
他的话,让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老板,我错了!你毙了我吧!”鲍嘉普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把那把枪捧到了我的跟前:“老板,我想通了,就算是我和波尔蒂被他们杀了,也不能让你出一点的差错!”
我拿起鲍嘉手里的枪,把他扶了起来:“鲍嘉,我没有怪你,实际上,你根本就没有错,换成是你的话,我也许早就动手了。”
“鲍嘉,放心吧,咱们肯定绕不了阿卡多家族的那帮家伙,我们可以让鲍吉先生的伯班克党摸清楚情况,然后出其不意地发动进攻把波尔蒂救出来,有我们在,是不会让波尔蒂出事的。”加里·格兰特使劲地拍了拍鲍嘉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