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轰烈烈地驶向印第安纳波利斯,这台专列,可能把好莱坞当今的牛逼人物全部都装到了裏面,一路上十分的热闹。
整个好莱坞,从电影公司的大老板,到导演到明星,再到少有名气的剧组人员,全都在这列火车之上,我甚至生出了一个十分邪恶的想法:如果这个年代有恐怖分子把这列火车给炸了,好莱坞会出现什么情景?
别的可能不知道,但是美国电影后退几十年,应该是可以预料的。
一路上,这些精英们一点都没闲着,算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平时这些人都很忙,所以对于这趟出行都十分的放松,简直当成了集体公费旅游了。
有相互探讨电影的,有凑在一起缅怀过去的光辉岁月的,有插科打诨的,也有慢车厢乱窜泡妞的,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凭着大家都碰不到一起,即便是酒会之上也只是礼貌地聊上两句就匆匆告别,这样长时间相处的机会,可就太少了。
列车全速前进到印第安纳波利斯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所以大家都想方设法打发时光。
格里菲斯给一群后辈上课,甘斯带着胖子周旋于美女中间给他找对象,莱默尔整天睡觉,马尔斯科洛夫最特别,这老头子挤到火车头学习怎么开火车去了,估计我这个未来老丈人打算退休之后买一列火车开着玩。
一开始我还呆在车厢里和这帮女人们闹腾,后来就想出去透透气。
火车外面是荒凉的戈壁,很久都看不到人烟,我站在车厢的空荡一边抽烟一边吹风,很是过瘾。
“还有烟吗?”我正抽得过瘾呢,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肩膀。
“有。”我转过脸去,才发现是卓别林。
看着他的那张满是笑意的脸,我不由得一愣。
太阳今天没从西边出来吧?这家伙怎么会主动和我搭腔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然后递给了他。
卓别林接过烟,我们两个人站在空挡的地方喷云吐雾。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美国吗?”看着车外的戈壁,卓别林低声问道。
“为什么?”我吸了一口烟,喷了出去,烟雾马上被风吹散。
卓别林长出了一口气,指了指车外道:“你看看这戈壁。当初我从英国刚来到美国的时候,头一次坐火车在戈壁上穿行,穿过茫茫的平原,那种感觉真是好。英国和美国没有办法相比。英国太小,到处都拥挤得要死,逼迫着人到外面去闯荡,在那里呆,总有一种压抑感。美国就不一样,美国太博大了,这裏自由、开放,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我第一次坐火车穿过西部开始,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就要呆在这个国家了。”
卓别林的语气,和以往的阴阳怪气很不一样,也没有那种虚假的亲热,有的是洒脱和真诚。
“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穷流浪汉,就像我电影中的夏尔洛一样,想一想,好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但是这几天,这些久远的回忆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心头。人这动物,十分的奇怪,往往要走了很远很远,才能看清楚脚下的路。”卓别林看着窗外,愣愣得出神。
我也不出声,只是和他一起欣赏着外面的美景。
“安德烈,我得感谢你。”卓别林突然对我笑了笑。
“感谢我?感谢我什么?”我诧异了起来。
这句话从卓别林嘴裏说出来,让我很难接受。
“感谢你在《马戏团》上面对我的支持。感谢你的博大胸襟。你不知道这部电影对我有多么的重要。不怕你笑话,这么长时间一来,我在电影上慢慢失去了信心,很多时候我经常怀疑也许自己并不适合作导演,也不适合当演员,或许,电影根本就不适合我。”
“在雷电华,我不但在经营上插不上话,在电影的拍摄上也没有自主权,然后我就想拍一部电影证明一下自己到底合不合适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马戏团》这部电影的本子,我一年前就写好了,当我决定要拍摄之前,我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你的那两本书,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完全静下来心来去读过书,这两本书,让我突然之间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是电影的技法,而是对待电影的观念,对待人生和世界的观念。在这方面,我不如你,不如你对待电影这么真诚,这么纯粹。然后我翻阅《马戏团》剧本才觉得剧本是多么的虚假。”
“我把剧本全部撕掉,然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那段时间里,我静下心来仔仔细细把自己这么多年的路想了一遍,结果有了很多感悟。当电影开拍,我第一次站在镜头跟前的时候,很多年之前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是我人生第一次演戏时候的感觉,是我第一次来到美国之后看到这茫茫戈壁时候的感觉,那么的纯净,没有丝毫的杂志。这种感觉很多年前带给了我巨大的成功,但是随着名声的增加和财富的增值,这种感觉也在慢慢地离我远去,这么多年来,电影对于我来说不是艺术,更像是谋取财富和地位的工具。”
“你不知道在《马戏团》开拍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激动,那种感觉充斥着我的全身,整个人如同新生一般。第一次,我觉得夏尔洛就是我,我就是夏尔洛,我把我自己的生活扮演在了电影之上。这部电影杀青之后,我就等待人们的评判。如果依然没有人喜欢,那我从此就再也不会拍摄电影,因为这证明我的的确确不适合这个行业。可人们给了这部电影应有的荣誉,你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帮助了我,丝毫没有因为当初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而对我大加驳斥和打击。这让我很是感动。安德烈,我不得不说,在电影方面,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卓别林使劲地抽着烟,皱着眉头,根本不看我的脸,仿佛是在自语一般。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裏话。
不过他的这些话,倒是很让我吃惊。
说实话,因为我和卓别林之间的那么多的冲突,使得我对他没有多少的好印象,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也会走上这一步,会对自己的电影才华产生过怀疑。
“查理,其实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说实话,因为你当初做的那些事,直到现在我见到你心裏还有隔阂。不过我这个人,有一点很好,那就是在电影上,从来不感情用事。好电影就是好电影,哪怕是和自己不对活的人的电影,坏电影就是坏电影,哪怕是自己手下拍摄的电影。查理,仔细想一想,是什么让我们这些人如此的痴迷,面对着层层的压力步履维艰从来不放弃,还不是我们对电影的爱吗。没出名的时候,我们吃别人想不到的苦,受人白眼让人呼来唤去,出名之后,我们还得接受同行的尔虞我诈,时刻担心自己的风光不在,担心自己的名誉不保,累,真的累。但是只要你握住摄影机,拿起导筒,那一刻起,这些东西统统烟消云散了,那个时候,你只能感觉到幸福。”
“知道我为什么给公司取名为梦工厂吗?因为在我看来,我们这些人,是那些观众的造梦人。芸芸众生,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梦,漂亮的女孩希望能拥有白马王子,老人们希望能够家庭团员,男人们渴望自己成为英雄,女人们渴望容颜不老,这样的梦想,太多了,很多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但是我们电影人可以帮助他们完成。我们可以在银幕上让他们梦想成真,让他们体会到这世界的喜怒哀乐,让他们看到这世界的美好,认识到人生的真理和真谛,这,难道也不是我们电影人的一个梦吗?”
“电影是艺术,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所以电影人应该心底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使命,这使命,不是赚钱或者是博取名声,而是你的电影是不是真诚。只要真诚,那你拍摄的电影就是好电影,就能对得起看你电影的那些观众。”
“这一年多来,梦工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光光是好莱坞内部的压力,还有外部的。这方面的事情,你也清楚。洛克菲勒财团对于好莱坞的野心,华尔街对好莱坞的虎视眈眈,你现在也很清楚。这么长时间一来,我从来不敢有半点的懈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怕自己有一点懈怠就会让洛克菲勒财团得手,到时候,整个好莱坞就会沦为华尔街财团们生财的工具,一批批的电影像流水线上面的汽车一般被制造出来,裏面只有美女帅哥,只有打打杀杀,只有空洞的大场面,只有用金钱堆起来的歌舞升平情|色暧昧,却没有真诚,没有那份发自心底的导演对世界的观察。这牙膏的好莱坞,你喜欢吗?你愿意看到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就这样被黑钱吞没吗?”
“查理,告诉你,我不愿意,而且我会像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个骑士一样,跨上一匹瘦马,举起一根秃矛,和华尔街的那一个个猛兽搏斗,哪怕我最后被他们撕碎!”
“即便是梦工厂倒闭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可以骄傲地昂起头颅,可以在死后见到那些好莱坞先驱们的时候,告诉他们我为了保护真正的好莱坞奋斗过,我无怨无悔。”
“因为我真诚地举起了手中的摄影机,因为我真诚地拍摄电影。”
“同样的,只要真诚,对待其他人的电影,你同样可以看出好坏来。平心而论,你的那部《马戏团》是少有的杰作。只要你也像拍摄《马戏团》这样拍摄电影,我想你还有拍摄更优秀的作品出来,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查理,想一想,人生就那么几十年,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太阳。别人不说,我手下的一个人,换上肺癌只有半年的活头,遇到这样的事,一般人肯定是呼天抢地之后尽情享乐醉生梦死,但是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比往常还要辛苦还要勤奋地举起了他的那台摄影机,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拍摄。用手中的机器,表达他对电影对世界的爱。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电影人,才是无愧于‘导演’这个称号的人。”
“查理,看一看好莱坞你就知道了,几年之前,腐朽得要命,银幕上满是凶杀、色情、抢劫,格里菲斯、都纳尔这样的优秀导演一个个被抛弃,整个电影界乌烟瘴气,但是你再看看现在的好莱坞,虽然这样的电影依然存在,但是却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现在的好莱坞,是生机勃勃的好莱坞,不但电影人出现了转变对电影重新思考,就连电影公司的头头们都改变了以往的那种脑袋裏面只认识钱的经营态度。正因为如此,我对于好莱坞十分的有信心,对于好莱坞电影人十分的有信心。”
我的这些话,全都是自己的心裏话,这样的话,平时我很少和别人谈起,但是不知道问什么,今天面对着一个真真正正的敌人,我却一股脑毫无保留全部倒了出来。
卓别林听得很认真,他夹着烟的手指都在抖。
我的话,无疑生生拨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那根真正的电影人才有的艺术之弦。
任何一个进入电影界的人,其实在刚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都有那么一丝憧憬,纯粹的,高尚的憧憬。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依然坚持着自己曾经的理想,有些人的心灵却逐渐被金钱或者是名声蒙上了灰尘,他们心中的那根弦,再也没有去拨动过,再也没有发出锵锵的刚烈之音。
卓别林对于电影,肯定有着浓厚的爱,我相信他对电影的这份爱,不会输给任何人。
所以他听了我的这些话之后,如此激动,不足为怪。
“安德烈,其实不管你信不信,我把联美和并到雷电华裏面,还真的有点后悔。”卓别林看着我,露出了一丝苦笑。
然后他把烟头摁灭,扔向了车外,对我道:“谢谢你的烟。”
藉着他对我笑了笑,转身离去。
不知道怎么的,看着他背影,我竟然有些心酸。
而为什么心酸,我也说不清楚。
“老大,这狗娘养的找你有事?该不会有居心不良了吧?”卓别林刚走,甘斯就挤了过来,两个人走了个顶面。
甘斯对卓别林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也就是随便聊聊天。”我摊手道。
“和他聊天?!随便?!老大,你也真是有心情!”甘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