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伯班克,在经历了这面多天的喧闹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家人在房间里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各自休息去了。
我睡不着,走出院子,来到门前的那个小电影院跟前。
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抬头看着上面的招牌,我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梦工厂电影院”。
我不禁想起当初我注册电影公司的时候那个登记员问我公司的名字叫什么的清静。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毛头小伙子,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么干会不会成功。
当我说我们的公司叫梦工厂电影公司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什么辉煌的前景,而是这家小电影院,是老妈当首饰的身影,那个时候,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拍好电影,不让这个维持我们一家生活的电影院被别人收去!
如今,这家电影院成为了梦工厂所有电影院当中最出名的电影院。人们谈论梦工厂电影公司的时候,都会谈起这个小小的电影院,而那些前来参观的人,面对这个电影的时候,都会说这是安德烈·柯里昂成长的地方,是他童年带过的地方。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老爹一辈子的心血,现在还在我的手里继承着,这家电影院,每天还都在放映着电影,这些电影,有几十年前老爹和老妈一起看过的,也有我拍摄的。
老爹虽然走了,但是他的事业延续了下来。
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我的心情,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怎么,还没有睡?”一个声音在我后背响起,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想不想进去?!”我对二哥说道。
二哥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点了点头。
电影院裏面的格局,几乎没有怎么改动,还是那么多座位,还是那样的格局。
我和二哥坐在电影院入口处的台阶上,看着裏面的一切,默默无语。
“安德烈,你还记得嘛,当初老爹最喜欢每天晚上放完电影之后,带着我们三个人在这裏面玩耍。那个时候,老爹在上面放电影,我们就站在那块荧幕跟前伸出手臂使劲比划。卡尔和我老为了争夺有利地势而打架,那个时候你才五六岁,站在银幕跟前抓裏面的气球,抓不到就哭。”
“有一次老妈过生日,老爹在那天晚上早早关门,把饭桌搬到了前面的台子上,我们一家就坐在那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影。老爹说那部电影是他第一次和老妈约会的时候看的电影。”
“我上学的时候,经常逃课和人打架。有一次对面街上的十几个小孩子揍过,我打不过他们,就跑,一直跑到电影院裏面。那帮小孩追了进来,我就躲在银幕的后面。那个时候正在放映电影,我们一帮人就在银幕后面打,打着打着就把银幕扯了下来,整个电影院的人目瞪口呆,然后看着台上一帮小孩子,哄堂大笑。那天我以为老爹会狠揍我一顿,但是他没有,而是带着我一起把银幕重新挂上。”
“小时候,我们曾经在银幕后面的一个地方用笔写过自己的理想。卡尔的理想是做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就想伯班克镇长那样。我的理想是做伯班克镇所有小孩的老大,你猜猜你的理想是什么?”二哥转脸问我道。
“我怎么知道?我都忘记了。”我笑了起来。
“来来来,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二哥拍拍屁股站起来,带着我走上了前面的台子,撩起了银幕指着角落处的墙壁。
在那里,我果然发现了三行字。
最上面的是大哥的,中间是二哥的,下面的是我的。
我蹲下身来看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竟然是:“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像老爹一样的放映员!”
二哥站在我的身后,笑了起来,道:“看看你那个时候的理想吧。谁会相信如今称为好莱坞电影之父的安德烈·柯里昂,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放映员。”
“你也强不到哪里去!谁能想到咳嗽一下整个西部都要抖三抖的伯班克党老大,小时候的理想只是当全伯班克镇所有小孩的老大。”我学着二哥的语气,一边说一边笑。
二哥靠着墙壁,无限怀念道:“后来老爹在收拾银幕的时候发现了我们写的这些字。老妈要抹掉,老爹没让。老爹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他说,那是孩子们的梦,孩子们的梦,怎么可以抹掉呢?”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老爹为什么把咱家的这个电影院起名叫梦工厂了。对于他来说,这裏是人们做梦的地方。老爹一辈子都在为能够成为造梦的人而感到骄傲。他在放映室里放电影,我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他坐在裏面乐呵呵地透过放映室的那个小孔一边看外面一边笑。当时我不明白,那些电影老爹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知道有一天,我站在那个小孔的后面看到电影院里的情景的时候,我才明白,老爹之所以那么高兴,不是因为电影,而是因为那些对着银幕快乐的观众。”
“老爹从来不像其他的那些电影院的老板那样,一门心思想提高票价。在这周围,咱们家电影院的票价是最低的,很多时候,镇上的孩子没有钱看电影,趴在门外扒着帘子偷偷摸摸看,我发现了就去赶他们,结果被老爹制止了。老爹把那帮小孩全都放了进去,然后他对我说咱们家的电影院就是给人带去快乐的,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每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看场电影,能让他们快乐,这不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吗?”
二哥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老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没有干什么大事。镇子里他的那些朋友,有的当上了农场主,有的进城当上了老板,只有老爹一辈子都守着他的这个小电影院,一辈子给镇子里的人带来快乐。”
“安德烈,如今老爹走了,可他的这电影院留了下来。这裏有老爹一辈子的记忆,也有我们一家人的记忆,更有全镇人的记忆。”
二哥和我站在放映室里,看着裏面的机器,看着每一处老爹曾经留下印记的地方,一次次流泪,一次次又笑出声来。
“安德烈,老爹说得对,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也最像他。我只能打打杀杀,其他的干不来,你不一样,你应该把老爹一辈子做的事情延续下去。”
二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段日子,我知道你难过。其实我也难过。不过难过归难过,不能消沉,该工作还得工作,该生活,还得生活。这,也是老爹的心愿吧。”
我叹了一口气,趴在那个小孔上看着外面的电影院,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坐在银幕下吃晚饭的一家人,仿佛看到了一群又一群对着银幕欢乐大笑的观众。
突然,一个想法在我的头脑中蹦了出来。
“二哥,我要拍一部关于老爹的电影!”我转过身来,看着二哥,坚定地说道。
“关于老爹的电影?”
“对。一部叫《天堂电影院》的电影!”
二哥被我逗乐了,道:“这样的一部电影,拍出来会有人看吗?”
“只要有心去拍,怎么会没有人去看呢?”我耸了耸肩。
我们两个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沿着伯班克镇空荡荡的街道上前行。
伯班克镇的变化比几年前大得多,但是街道两旁的店铺却基本上保持了原样。
“安德烈,你还记得嘛,小时候你最喜欢这一家的巧克力豆,每天放学的时候,就趴在人家柜台上看着那些巧克力豆馋得口水直流。那时候咱们家很穷,老爹把全家的伙食费都贴到电影院的翻新中去了。我看着你那样子,就心疼,然后到家里偷了老爹几块钱买了一大包给你。那天下午,你就坐在街边的这个路灯下面,抓起那些巧克力豆,吃得满嘴都是,那把整整一包都吃完了。后来回到家里,老爹发现钱少了,拎着我就打,你就哭着喊着叫老爹不要打我,说那些钱是给你买巧克力豆的。那一天。老爹坐在院子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那一年的圣诞节,老爹订了一个盘子一般大小的巧克力蛋糕,回到家里,大家乐坏了,所有人都围着桌子,直勾勾地看,谁也不愿意吃。就那么看了一两个小时,最后还是老爹拿出刀分掉了。那块蛋糕,全部被我们三个人吃了,老爹和老妈一口都没动。也是那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知道了家里的辛酸。”
二哥仿佛讲故事一般徐徐道来,我站在他的旁边,只是微笑着负责倾听。
“那间当铺,老爹和老妈是常客。有一年,大概是卡尔十六岁的时候,他喜欢了这条街上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是从英国搬来的,有着地道的英国口音。卡尔当时就迷上了,想约人家吃饭,又没有钱,还想买一辆单车带人去逛街,可那个时候我们家只有一辆老掉牙的单车给老爹用的。卡尔那个愁呀,整个人晕晕乎乎。老爹就把他的那块陪伴他十几年的手表当了,不仅给卡尔买了一辆单车,还给他置办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后来我才知道,那手表是老妈送给老爹的定情礼物!”
“我觉得有点不甘心。有一天趁着店主午睡的时候,溜进去把手表偷了出来,然后乐滋滋地拿回去向老爹邀功。哪知道老爹摁倒我就打,打得那叫一个恨,我的整个屁股都打紫了。然后老爹拎着我的耳朵到当铺里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把表还了回去。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心裏直叫委屈。然后老爹拿着一瓶药水进来,一边给我揉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他说我们柯里昂家的人,虽然穷,但是要有志气,手表没了可以买,人的志气丢了上哪里去找!?他那天一直在骂人,可我听得出来,那不是在骂我,而是骂他自己,骂他自己没有本事。”
“想一想,老爹对我们每个人,都疼得要命。可卡尔这个狗娘养的,竟然连老爹的葬礼都不回来!”
二哥愤怒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夜空。
星光璀璨,月亮出来了,皎洁命令。
“安德烈,你知道嘛,有时候我真的很怀念小时候。虽然没有钱,但是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小时候,每年夏天的晚上,老爹都会带我们到房顶上看星星,那时候我们都是三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老爹就告诉我们,原本天上是没有星星的,一片黑暗,后来一个好人死了,他的高贵的灵魂就留在夜空之上闪闪发光。老爹说,做人就要做一个有着高贵心灵的人,一个善良的人。”
“后来我出去混,对着仅有的几个手下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全都大笑,说我这是扯淡,黑社会讲心灵,不是找抽嘛。可我就这么要求他们。也是这个要求,让伯班克党和其他任何一个黑社会都不一样,我们不但没有受到街区人的反对,甚至还受到了他们的欢迎,摊子才越铺越大。”
“每次我看星星的时候,都会响起老爹的话。其实老爹更像个哲学家。他这一辈子,是没有干什么大事,但是最成功的,就是把我们教育成了有良心的人。当然,卡尔那狗娘养的除外!”
二哥就这么絮絮叨叨,我们从家里一直走到镇子的边缘。
吹着冷风,我们俩睡意全无。
二哥说得这些故事,我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我很喜欢听。这些事情虽然鸡毛蒜皮零碎得要命,但是让我一点点靠近真实的老爹,那个真实的家。
“安德烈,想不想去看看农场?”二哥转脸对我笑道。
“去。”我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人出了伯班克镇,慢慢向农场走去。
“这片小农场,原来是一个黑人的。那个时候,不管黑人有多少钱有多大的农场,人们都叫他们黑鬼,连小孩子都对他们吐口水。但是老爹从来不允许我们像其他的小孩那样叫他们黑鬼。老爹说人都有尊严,黑人也是人。整个伯班克镇,那个黑人只有老爹一个朋友。他们之间,似乎根本就没有因为肤色问题而有过任何的隔阂。后来,当地的政府强取豪夺,编了很多罪名要抓捕黑人一家,然后侵吞他的农场。那个黑人就跑到我们家里,要把农场送给老爹。老爹不愿意收,他把自己手头的积蓄全都给了黑人,并且冒着坐牢的危险帮他连夜逃出了伯班克。”
“后来老爹对这个农场一直念念不忘。你搞民权运动的那会,老爹很高兴,也很担心。他知道你忙,就一天十几个电话往我哪里打,问这问那,为你的做法自豪,而为你的安全担心。老爹说得没错,我们三个人当中,就你最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