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随身的包裹之中,珍藏着一叠报纸。折叠报纸,是他在上海登上前往美国来的威尔逊号油轮之前在街头的买的。
这叠报纸,跟着他远渡重洋,被他放在包裹的最里层,当他拿出来交给我的时候,已经有些褶皱了。
报纸上面,刊登的全都是和刘长春有关的内容。其中的一份《申报》上面,身穿法兰绒上衣、哔叽裤的刘长春被民众簇拥接受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主席王正廷的赠旗,他手裏面拿的两面旗帜,一面是国旗,一面是协进会的会旗。
报纸上刊登了王正廷对刘长春的训话:“我国此次派君赴奥运会,为中国之第一次,实含无穷之意义,予以至诚之心,兹代表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授旗与君,愿君用奋斗精神,发扬于洛杉矶市奥林匹克运动场,乃无尚光荣也。”
刘长春这样作答:“我此次出席奥运会,系受全国同胞之嘱托,我深知责任之重大,当尽我所能,在大会中努力奋斗。”
而另外一份报纸上,则刊登了一幅画——《三国演义》中的关羽,站在船头,单刀赴会,这是对于刘长春此行的极为形像的概括。
看着眼前的这六个人,一股辛酸顿时涌上心头。
“对了,柯里昂先生,来之前,少帅让我们有机会把这封信交给你。”刘长春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包裹裏面掏出了一封信。
信封上,俨然是张学良的笔迹。
“吾弟:
展信悦。自南京一别,已有半载有余,为兄甚是挂念,梦工厂寄回中国之哈维奖杯,兄亦瞻仰过,内心大慰。兹有刘长春一行,实乃我国之骄傲,此去美国,望能照应一二。兄日觉老矣,不知何时能与弟相见。祝好。
汉卿”
读完了这封信,我默默无语地把信折好放在口袋里,然后询问了一些中国现在的形势。
“还是那个样子。日本人和我们之间一人是对峙,没有什么冲突,倒是我们自己人不停地内讧,不知道何时才能够过上太平日子。少帅现在也有很多事情困扰,别的不说,单是中央政府就对东北军百般刁难。”
通过宋君复的话,我大体已经能够猜到中国国内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张学良之所以毅然派这六个人参加奥运会,显然是赌了一口气,他要在国际上为中国争口气,尤其是在日本人面前。
比起国民政府的作为来,他还算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我站起身来,一边在房间裏面走动,一边打量着这个房间,客厅旁边就是厨房,当我走到厨房跟前的时候,宋君复拦住了我。
“柯里昂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叫君子远庖厨。”他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不自然。
“没事,我自问还不是君子。”我笑了笑,走进了厨房。
而当我走进去看到眼前的情景的时候,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站在我身后的斯登堡等人,脸上也都是露出了愕然之色。
不大的厨房裏面,堆放的是一堆干瘪开裂的硬面包,另外一边,是一些枯黄的蔬菜,那些蔬菜,一看就知道是菜市场每天快要关门的时候低价处理的劣质蔬菜,除了这些,厨房裏面什么都没有。
“你们这些天,吃的就是这个!?”我指着那些东西,转脸看着宋君复等人。
这些人低着头不说话,有的还抹起了眼泪。
“柯里昂先生,我们这一次过来,只有8000元的旅费,这8000元来之不易,经过了一个月的海上漂泊,我们已经花掉了一半了,剩下的这些,不仅还要应付这半个多月的生活费,还有回去的旅费呢,我们计算了一下,不一定够用,我们只有省一点是一点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几个人吃的差点,单是刘长春还是有肉吃的,我们跟唐人街的一个华侨说好了,他是开肉铺的,会给我们留下一点肉。”宋君复眼眶红了起来。
看着厨房裏面的这些开裂的面包还有那些枯黄的蔬菜,听着窗户外面传进来的日本人欢笑声,我的心在颤抖!
我可以想象他们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为了省钱,他们躲在房间裏面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六个人啃着干面包吃着那些发黄的蔬菜,在警察的耻笑和对面日本人的讥讽中坚守在这裏,他们知道,虽然他们只有六个人,只有一名运动员,单是这裏是他们战斗的堡垒,只要阳台上的那面国旗还在,就说明在洛杉矶奥运会上,中国人还在!
我可以想象,身为堂堂奥运会的领队,宋君复是如何一个人到唐人街,找到那家肉铺的老板和人家商量让人家留一点肉给他们!这肉,是留给刘长春的,他是这个团体的希望,是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的希望!
当其他代表团吃着大餐出入舞会歌舞升平的时候,谁能够注意到在这个奥运村角落里,在这个奥运村最破败的一个小楼里,六个中国人靠吃着干面包和劣质蔬菜默默坚守着他们的希望和自尊呢!
这就是中国人!不屈的中国人!
我咬着牙,转身离开了厨房,一步步地走上了楼梯。
二楼,不大的两个房间。其中的一个,是特意留给刘长春的,其余的五个人住在另外一个房间裏面,因为没有地方,他们就睡在地上。二楼入口的墙上,刘长春带来的那两面旗帜被平整地挂了上去,一面国旗,一面协进会的会旗,布置得十分庄重。
“你平时训练都在哪里?”我转脸问刘长春道。
“在楼下客厅,或者是在院子里。”刘长春答道。
“这样很不系统,就我所知,其他的代表团都去体育馆的。”我沉声道。
刘长春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我也明白他的想法,他们还是怕花钱。
“甘斯,刚才来的路上,奥运村的中心,不是有个叫圣乔治的宾馆现在还没人入住吗,你把那个宾馆给我包下来,然后把刘长春他们带过去。”我转身对甘斯道。
“柯里昂先生,可使不得!那个宾馆是奥运村中最昂贵的宾馆,而且据说是要留给你们美国队的。”沈嗣良听了这话赶紧走了上来,其他的几个人全都目瞪口呆。
“奥运会又没有规定美国人一定得住那个宾馆,先来先住,让他们再找地方!甘斯,这事情交给你了,一定给我办好了。”我点燃了一支烟。
“好嘞!老大,这个你大可放心。”甘斯笑了笑。
“宋先生,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要担心钱了,你们安心比赛,我会留下专人陪同你们,任何的花销都由我来出。”我拍了拍宋君复的肩膀。
“柯里昂先生,这恐怕不合适吧,这太给你添麻烦了。”宋君复有些结巴了。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这么做,是心甘情愿的,谁让你们把我看成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呢。少帅是我的兄长,他在信裏面也让我关照你们。再说了,我这么做也是有要求的。”我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刘长春。
“柯里昂先生,什么要求?”宋君复问道。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我走到刘长春跟前:“刘长春,这一次,你是一个人参加奥运会,可你要记住,你身后可有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你的身后,是一个拥有者五千年文明的东方大国!我不要求你一定能够获得奖牌,但是我要求你辛勤锻炼发挥自己的最高水平!你能做到吗?”
“柯里昂先生,我能!我一定能!”刘长春双拳紧攥,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好,达伦,带人替他们搬家!”我冲达伦挥了挥手。
达伦等人开始帮助他们收拾东西,甘斯则先行过去找奥运村的负责人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达伦带着人就把他们的东西搬到了门口,在那里装车。
“支那猪,还没有比赛就要回去了吗!?哈哈哈哈!”一个矮矮的日本人从对面走了过来,用英语对刘长春等人喊道,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嘴裏面叼着一个烟斗,应该是个教练。
“老板,要棍子吗?”达伦低声对我说道。
跟了我这么久,对于我的脾气他早就清楚了。
“不要棍子,要上次我让你拿的那东西。”我看了达伦一眼。
达伦一哈腰在地上拣了块砖头,递给了我。
我双手背在身后,衝着那个日本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