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齮(qi)被卷进私盐大案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晋阳。
桓齮的部属们勃然大怒,比起当日北军将率们听到麃(biao)公被解除军职的消息还要愤怒万分,因为这两者的后果完全不一样。麃公被解职,被降爵,他就回家了,颐养天年去了,享福去了,而桓齮则要受到严惩,轻则被贬为庶民,重则流配甚至处死,其家人宗族部属统统要受到连累,一个跑不掉。这两者的后果有天壤之别,根本没有可比性。
当年武安君一案,牵连到白氏和司马氏两家,家人宗族惨遭禁锢,追随他们的部属全部被赶出了军队,公子弘流配,司马靳(jin)被杀,公孙豹被迫远走大漠,受到连累的老秦人更是数不胜数,其浓浓的血腥之气至今还笼罩在老秦人的心头。
二十五年之后,同样的事要发生了,只不过这次大秦军方的上将军是桓齮,而直接受其连累的则是楚系将率,受到此案牵连的则是整个楚系。
除了位于权力中枢和距离权力中枢非常近的士卿将率,有多少知道咸阳宫里的秘密?有多少人知道权力博弈的真相?所以桓齮的事一经传开,立即在军方炸锅了,楚系将率们几乎疯狂了,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未来,他们的生死,他们绝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桓齮被一帮无耻卑鄙的小人陷害致死,绝不能任由咸阳残忍地夺去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
楚系将率们第一时间聚集到了行辕,将军辛胜就像当年武安君的部下司马靳一样,没有丝毫犹豫,用实际行动向咸阳“宣战”,他宁愿死,也要保住桓齮,保住自己的袍泽,保住楚系将率们的利益。
“带上你们的苍头短兵,随我杀进城去,包围郡府,夺回上将军。”辛胜怒不可遏,纵声狂呼,“挡我者,杀!”
几十位将率官长立即集结短兵,气势汹汹地杀进了晋阳城,包围了郡府,勒令驷车庶长嬴豹立即放人,否则他们杀进郡府,武力救人。
嬴豹勃然大怒,一帮愚蠢无知的竖子,竟敢威胁老夫,找死啊?“谁敢踏进府门一步,杀无赦。”
双方短兵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南部军将率纵兵包围郡府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到了王翦幕府。
还是那间茅屋,还是香炉氤氲,还是那样的宁静,但王翦的心却乱了,他疲惫地斜靠在枕席上,感觉心力交瘁,阵阵寒意不断地袭入身体,让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坐在他对面的麃公神色漠然,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袅袅炉烟,思绪似乎早已随着暗香远离了这喧嚣的尘世。
公孙豹神情冷凛,汗水湿透了衣衫,手上的大蒲扇“哗哗”地摇着,一双眼睛里更是射出森冷杀气。
“鸟!”公孙豹猛地把手中的蒲扇用力砸到地上,“我早对你们说过,嬴豹那个老匹夫不是个好东西,但你们偏偏不相信。当日他到乌氏,我就看出他居心叵测,所以极力阻止,坚决不同意让宝鼎重返咸阳,为此我不惜与白氏、司马氏翻了脸,但你们呢?你们却站在那两个老匹夫一边,帮着他们欺骗白家那个姑娘,硬是把宝鼎逼出了乌氏。如今怎么样?给我说对了吧?武安君的教训还不够?死了那么多人,你们竟然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以为咸阳那帮鸟人心地仁慈,还以为他们会信任老秦人,重用老秦人。我呸!你们睁开眼睛,看仔细了,看清楚了,看看自从武安君死后,自从王龁(he)、王陵被赶出军队后,我们还有多少人在军中得到咸阳的信任和重用?蒙骜那个老匹夫死了,咸阳不用我们,竟然用他儿子蒙武,这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难道我们老秦人死光了?死绝了?蒙武扶不起来,吕不韦又给赶出了咸阳,这个时候咸阳有没有想到我们老秦人?有没有想到你王翦,想到你麃公?没有,咸阳任由楚系横扫军中,桓齮、杨端和都成了统率,你们只配在北疆看门守院,只能站在长城上与大河沙漠为伴,只能打打土狼射射大鸟,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地位,这就是咸阳给我们老秦人的恩赐。现在我们算什么?我们浴血沙场又是为了谁?大秦将士都是什么?难道连大漠上的土狼都不如?我们是咸阳豢养的鹰犬吗?直娘贼,咸阳如此伤害我们老秦人,迟早有一天……”
“够了……”麃公猛然叫了一嗓子,“你哪来这么大火气?你在乌氏隐姓埋名十五年,北疆的风沙为什么就没有磨灭你的暴戾?现在埋怨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咸阳卑鄙无耻,先打我们,再利用我们打桓齮,这办法失败了,马上又换一招,重拳打桓齮,又要利用楚系将率来打我们,反正咸阳就是要激化晋阳军方的矛盾,让南北两军打起来,然后好一网打尽,把我们统统赶出军队。”麃公仰天长叹,“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否则就算你拎着长剑冲进咸阳宫又有什么用?你能杀几个人?咸阳一道诏书就能杀死成千上万的人,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鸟!老夫没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公孙豹怒声叫道,“老夫算什么?咸阳以为给老夫恢复爵位,老夫就感激他?我呸!不给武安君一个交待,不还武安君一个清白,老夫绝不回军队。”
“你不回就不回,你当着三位上卿的面把诏书撕掉干什么?”麃公气得面红耳赤,“撕了就撕了,你竟然还要打嬴豹,如果不是左更(王贲)一把抱住你,估计嬴豹现在入土为安了。”
“他死了好。如果他死了,他还有机会陷害桓齮?”
“嬴豹不会做这事。”麃公摇手道,“这是冯劫和蒙恬干的,一个暗中指使人拿出证据,一个则拿着证据逼迫李斯和熊布把桓齮请进了郡府,然后放出消息,推波助澜,接着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没有嬴豹给他们出主意,给他们撑腰,这两个竖子敢招惹我们?”公孙豹厉声质问道,“这个证据是北军拿出来的,桓齮的部下会因此误会我们,认为是我们在陷害桓齮。他们现在气疯了,哪里还会想到这裏有阴谋,是咸阳蓄意嫁祸?误会解释不清,事情能解决?怎么解决?你去解释吗?他们会听你解释?再说,现在还有解释的意义吗?桓齮的罪名一旦坐实,受到牵连的成千上万,那时候我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楚系会疯狂报复,双方必定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在所难免。”
麃公张张嘴,哑口无言。的确,从咸阳来的这三个上卿,一个是来放火的,两个是来熄火的,但放火的太厉害,肆无忌惮,把晋阳点燃了,点爆了,现在如果不想出办法,晋阳就要被一把火烧光了,桓齮和他的部下首当其冲,而老秦武人紧随其后,统统葬身火海。咸阳好厉害,咸阳宫的大王更是气势凛例,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无人可挡啦。
“我说不能放宝鼎出来,你们不相信,非要逼着他出来,结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陪着楚系一起掉进了大王的陷阱。”公孙豹无法遏制怒火,越说越是气大,“宝鼎四处冲杀,你们也竭尽全力,可结果如何?赔光了老本,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阻止不了。”麃公无奈叹息,“你当时不也退让了吗?如果你再坚持一下,中途截下宝鼎,把他带到大漠去躲一阵子,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你还怨我?”公孙豹气得怒目圆睁,抓起地上的蒲扇就砸了过去,“老夫说话你们听吗?在你们的眼里老夫说话如同放屁,你们何曾听过?”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王翦坐直身躯,衝着麃公摇摇手,示意他少说一句,不要再激怒公孙豹了。
“公子还没到?”王翦抬头望向坐在一侧的王贲和羌瘣(hui),皱眉问道。
“我去看看。”王贲站了起来,匆匆出门而出。
羌瘣则拾起蒲扇,蹲踞于公孙豹之后,给师傅打扇。公孙豹一把抢过蒲扇,狠狠瞪了一眼羌瘣,“给老夫滚一边去。老夫庶民一个,不敢劳中更打扇。”
羌瘣苦笑不迭。王翦和麃公无奈摇头。这几天两人预感到要出事,特意把公孙豹关在了幕府,不让他出门。幸好把他关住了,否则现在他肯定跑到郡府,第一个冲进去暴打驷车庶长嬴豹。嬴豹这次是带着镇秦王剑来的,有先斩后奏之权,一旦把他激怒,下令衞士动手杀人,那晋阳必将陷入血海,事态将完全失控,而咸阳将如愿以偿,大获全胜。
时间不长,王贲、王离父子就陪着宝鼎走了进来。
“老爹,原来你躲在这裏。”宝鼎看到公孙豹,惊喜地喊了一声,马上跑到公孙豹身边,抢过他手上的蒲扇,非常殷勤地给他扇了起来,“老爹,你在上将军府做客,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去了井陉要塞呢。”
麃公的军队如今还驻扎在井陉,公孙豹既然代替麃公统率军队,当然要到井陉去转一圈,所以宝鼎也没有在意,更没有去找人询问。其实他也找不到人,这几天晋阳气氛不对,一群官长深居隐出,一个看不到。
“做客?”公孙豹嗤之以鼻,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王翦和麃公怒气冲天地说道,“嘿嘿,这也叫做客?鸟!”
宝鼎在路上已经听王贲解释过了,自然心知肚明,看到公孙豹火气上来了,故意揶揄道,“老爹,你在上将军府做客,好吃好喝,竟然也不带着我,太不仗义了。”
“仗义?”公孙豹听到这两个字火气更大,“我呸!这年头还有仗义?有仗义的人早死光了,剩下的都是一帮卑鄙无耻的小人。”
麃公冷哼,刚想骂回去,王翦摇手了,示意稍安勿躁。
“公子听说了?”王翦问道。
宝鼎点点头。
“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宝鼎摇摇头。
“听说前几日公子曾委托琴氏大匠向咸阳送了一个消息。”王翦不动声色地问道,“公子可否告之一二?”
宝鼎看了一眼公孙豹。公孙豹不屑地“哼”了一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快说。你小子自从出了乌氏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做事鬼鬼祟祟的,从来不和我们商量。你要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你干什么,不管你干好事还是干坏事,不管你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我们都会护着你,绝不会让你受到委屈,更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宝鼎听到这句话,顿时想到了宜安大战,当时公孙豹和麃公毫不犹豫,跟在自己后面就冲向了战场。什么叫一家人?这就是一家人,生死与共。
宝鼎心神颤抖,眼圈蓦然就红了。自己在这个时代当真什么都没有吗?不,错了,自己想错了,自己太偏执了,是自己有意封闭了内心,遮蔽了双眼,故意视而不见,故意拒绝了。事实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无数的人在关注自己,在保护自己。自己有个家庭,有个很大的家庭,有很多很多的亲人,他们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应该拒绝这份亲情,不应该放弃责任,更不应该逃避。如果没有这些亲人,没有他们的保护,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还有未来吗?自己还能实现今生的抱负和理想吗?
宝鼎的心经历了封闭,经历了打击,经历了颓废,现在他终于放开了,彻底放开了。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既然重新活了一次,那就痛痛快快地活一次,让自己的亲人快乐,让这个世界少一些痛苦和泪水,多一些快乐和笑声。或许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永远不能实现,或许自己根本改变不了历史,或许自己最终还是随同咸阳的大火灰飞烟灭,但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把握现在,好好活着,让自己快乐,让亲人快乐,让更多的人快乐。
“今日咸阳要重演武安君一案。”王贲看到宝鼎沉默不语,有些急了,迫不及待地说道,“当年武安君一案,受到重创的就是我们老秦人,楚系不过受到牵连而已;今日颠倒过来了,楚系将受到重创,我们老秦人要受到牵连。但自武安君一案后,老秦人屡遭打击,我们已经无法再禁受一次重创了。”
宝鼎迟疑了一下,郑重说道:“或许是因为武安君一案给予老秦人的打击太大了,以致于我们直到现在还被武安君一案的阴霾笼罩着,看不到今日形势与二十多年前迥然不同。”
“今日咸阳由楚系外戚掌控大权,大王处处受制,为此他处心积虑打击楚系,其实不过是无奈之下做出来的一种挣扎。”宝鼎说道,“大王之上有华阳太后,朝政又被相国昌平君熊启所把持,这场风暴虽然来势凶猛,但楚系依旧有足够的实力将其轻松化解。”
“武安君一案是个血的教训,楚系绝不会重蹈覆辙。当年武安君如果不是坚持要推倒关东外系,也不至于最后与昭襄王反目成仇,引发了血腥风暴。那场血腥风暴没有赢家,最后大家都深受其害,都输了。如今楚系绝不会与大王翻脸,绝不会再走武安君的路,更不会做出与我们老秦人同归于尽的疯狂举动。他们会利用晋阳的这场风暴,化解大王的凌厉攻击,以最小代价赢取最大利益。”
众人齐齐望着宝鼎,眼里都露出了吃惊之色。虽然宝鼎屡屡带给他们惊喜,但眼前这番话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嘴裏说出来,还是让他们非常吃惊。公子是天才,但这个天才也太厉害了,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敬畏。天才爆发一次,正常;爆发两次,惊叹;爆发三次,无语;爆发四次,那就让人恐惧,因为他比你厉害,他吃定你了,任你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击败他,那你必然害怕。
以王翦、麃公、公孙豹的见识,当然知道楚系外戚可以抵挡住大王的攻击,但问题是,有几个人像王翦他们一样了解咸阳中枢的秘密?既然大多数人不知道,那他们必然害怕恐惧,必然要拼死挣扎,必然会让风暴变得越来越大,以致于最终失控,即使以楚系之力也无法力挽狂澜。
当年武安君的实力大不大?老秦人的实力大不大?昭襄王的权威大不大?结果如何?结果风暴失控,双方谁都没有力量力挽狂澜,最终被风暴吞噬,玉石俱焚。
如今的形势和当年一模一样,同样是关东外系蓄意挑起了风暴,他们还在推波助澜,而大王却给他们以坚决支持,任由风暴越来越大,试图就像当年一样,利用失控风暴的力量将对手全部吞噬,即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这才是老秦人害怕的地方,他们亲身经历过了一次,当然深知其中的厉害。大王一旦疯狂,整个世界必将随之疯狂。
“不要说废话了。”公孙豹一把抢下宝鼎手中的蒲扇,衝着他厉声喝道,“我要解决之策,我要知道你想干什么,正在干什么。”
宝鼎微微皱眉,凝神思索。
这事必须要讲出来了,若想阻止风暴扩大、失控,必须让楚系将率和老秦武人联合起来。因为这次就和当年武安君一案一样,风暴的中心是军方,受到打击的是军方将率,利益直接损害者是楚系将率和老秦武人,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才有可能力挽狂澜,最大程度地规避风险,减少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