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豹和宝鼎聊了很久,直到晚宴结束,叔侄二人还是意犹未尽。
坐在辒车上,宝鼎回想着与公子豹谈话的细节,心情难以平静。从公子豹的字里行间,清晰地透漏出一个讯息,宗室贵族对目前的处境极度不满。
大秦从商鞅变法开始,直到现在,宗室贵族的利益一直受到限制和打击。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宗室贵族联合本土旧贵族为了维护和夺回自己的权益,一次次地反扑,他们杀了商鞅,赶走了张仪,驱逐了甘茂,在惠文王、武王和昭襄王前期,以樗里疾为代表的宗室贵族一度成功维护了宗室的权益。
到了昭襄王中期,随着以宣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的崛起,随着以司马氏和白氏为首的军功贵族的崛起,宗室贵族的权益再一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而受到打击的原因就是宗室贵族的分裂。
昭襄王、泾阳君、高陵君兄弟三人都是宣太后的儿子,身体里都留着楚人的血液,当宣太后把持朝政的时候,当这些身体里流淌着楚人血液的宗室贵族和楚人外戚贵族牢牢控制着大秦国政的时候,老秦人血统的宗室贵族们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打击,而打击他们的手段就是“法治”,就是大秦律法,结果这些人都被毫不留情地禁锢在了雍和栎阳旧都,他们除了宗室属籍外,除了聊以养家糊口的财富外,一无所有。
楚系外戚势力就是由一部分宗室贵族和外戚贵族组成,也可以说是宗室贵族和士卿外戚贵族联手操控朝政,这时候,朝堂上只有楚系一个声音,宣太后、昭襄王和穰侯魏冉、华阳君熊戎等人齐心协力,使得大秦飞速发展,国力急骤增强,对外战争更是取得了一场又一场惊人的胜利,而以白起为首的军功贵族的崛起自然也就成了必然,谁也不可能阻止他们的崛起。
楚系外戚的势力太强大了,强大到以至于威胁到了大秦国祚的安危。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昭襄王做为大秦的君王,老嬴家的族长,当然要考虑王国的安危。军功贵族事实上大部分都是大秦本土的旧贵族,这些旧贵族主动适应时代的变迁,以谋取军功继续维持本阶层的权益,他们忠诚于大秦,以守护大秦为己任,他们当然也不愿意看到大秦被一帮楚人所控制。
于是,随着大秦在中土的强势崛起,随着大秦国力的增强,随着大秦国土、人口和财富的增加,咸阳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贵族势力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而这直接就摧毁了咸阳稳定的政治局面,风暴呼啸而至。
范睢出现了。范睢是魏国人,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当门客,遭到须贾诬陷,被魏国相国魏齐酷刑拷打,并弃于茅厕。范雎装死,逃到秦国,受到昭襄王的赏识,做了十年丞相。范睢主要有两个谋略,对外实施“远交近攻”,对内推行“固干削枝”。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曾高度评价范雎,“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事实上,“远交近攻”不过是张仪“连横”之策的精华版,在这之前,秦国就是这么干的,范睢不过做了个总结而已。昭襄王之所以需要范睢,是因为他的“固干削枝”之策,也就是李斯说的“强公室,杜私门。”说白了就是打击楚系外戚,打击军功贵族。
范睢做丞相的十年,是大秦最辉煌的一刻,也是大秦距离统一最近的一刻,长平之战是中土从分裂走向大一统的转折点。同时,这也是大秦政局最为动荡不安的十年,宣太后死了,楚系外戚被赶走了,武安君被杀了。大秦最辉煌的一刻还没有结束,便迎来了大秦最黑暗的一刻,而大秦最辉煌的一刻是军功贵族和以楚系为代表的士卿贵族联手合作几十年的成果,但这个成果在瞬间便被范睢摧毁了。
大秦人之所以切齿痛恨范睢,切齿痛恨关东人,原因就在如此。
从大秦人的角度来说,无法接受李斯对范睢的评价。从历史角度来说,范睢有很好的声誉,上承孝公、商鞅变法图强之志,下开秦皇、李斯统一之帝业,是秦国历史上继往开来的一代名相,也是一位在政治、外交等方面极有建树的谋略家。这个评价太“高”了。实事求是的说,他在秦国都干了什么?戴着放大镜在历史里寻找,所能找到的范睢的功绩就是及时阻止了大秦统一中土的步伐。
抛开楚系外戚对大秦国祚的威胁不说,当时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绝对是一对最佳组合,如果宣太后的寿命能延长几年,魏冉和白起能够继续合作几年,赵国肯定灭亡。赵国灭了,大秦可以迅速统一中土,因为当时的大秦上上下下士气如虹,兵锋所指,挡者披靡,中土其他六国根本抵挡不住。
范睢不应该是大秦的功臣,而应该是关东六国的功臣,正是因为范睢设计驱逐了楚系外戚,杀了武安君白起,沉重打击了大秦军功贵族和外戚士卿贵族,还有身体里流淌着楚人血液的宗室贵族,导致大秦的统一大业骤然停止。范睢挽救了关东六国,延续了关东六国的国祚。
范睢在离开秦国的时候,有人说他是“苏秦第二”,是魏国派到秦国的大间谍,但昭襄王心裏最清楚,真正想杀人的是他自己,范睢不过是他的替罪羊而已,所以他放走了范睢。
昭襄王为了自己的君王利益,毅然置王国利益于不顾,大开杀戒,结果快三十年过去了,大秦的统一进程没有任何进展,朝堂上至今还是血雨腥风不断,归究其原因,公子豹和公子宝鼎的意见完全一致,今日的秦王政就像当年的昭襄王一样,为了君王的利益,置王国利益于不顾,他不遗余力地压制宗室贵族,他要赶走楚系外戚,他要打击本土军功贵族,依靠自己可以控制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关东人来实现统一中土的宏图伟业。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关东人能帮助秦王政开一代帝业?的确,关东人帮助秦王政开创了帝业。
历史上,秦王政在开创帝业的过程中,始终把宗室贵族牢牢踩在脚底下,利用军功贵族统一了中土后,他又把军功贵族牢牢踩在脚底下,最后朝堂上就剩下一帮士卿贵族,以关东人为主的士卿贵族,这些人对他言听计从,他君王的权力达到了颠覆,然后,他死了,帝国轰然倾覆,原因无他,帝国这棵大树在诞生之初就是中空的,没有宗室贵族,也没有军功贵族,一阵狂风暴雨袭来,大树轰然倒塌。
这是什么样的帝业?十五年的帝业也值得炫耀?这正是范睢等一批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贤们种下的恶果,正是这些人在昭襄王、秦王政的心裏种下了君王至上,中央绝对集权,在君王驾驭下的由士卿贵族控制国政的理念,这导致大秦帝国只有十五年的短短国运。帝国的十五年是君王至上、中央集权和以法治国这三大国策被极度扭曲的十五年,帝国的结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标志着中土人矢志追求了几百年强国富民理想的最终破灭。
公子宝鼎认为他看到了帝国灭亡的深层次原因。
当然,帝国败亡的原因很多,但公子宝鼎现在是宗室贵族,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他要为自己的利益集团谋利,他理所当然要在帝国诞生之际,在帝国权力和财富再分配之际,拿到本属于宗室贵族的那一大块权益,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宗室贵族和军功贵族遭到了致命打击,他要为此而斗争,而厮杀。
公子豹不知道未来,但他和所有的宗室贵族一样,不甘心本利益集团的整体衰落,不甘心宗室贵族在权力和利益上的损失。这是老嬴家的江山,这是老嬴家的王国,这个王国的权力和利益本来就属于宗室贵族,但因为王国长治久安的需要,宗室贵族必须与士卿贵族、军功贵族共享王国的权力和利益,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宗室贵族的既得权益给最大程度得剥夺了,他们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权贵,这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们要反抗,要斗争,只要有机会,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展开疯狂的反扑。
时代在发展,制度在改变,人的贪婪更是欲壑难填,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士卿贵族的贪欲永远没有止境。大秦在发展过程中也是一样,士卿贵族不断夺取权柄,不断攫取利益,他们的理念是,大秦是大秦人的王国,不是老嬴家一家的王国,所以,宗室权贵是腐化的,堕落的,保守的,反动的,是应该被打倒的,军功贵族是野蛮的,无知的,危险的,是应该被驾驭的,唯有士卿贵族是先进的,文明的,智慧的,理所当然是王国的统治者,理所当然是权力和财富的享有者。
士卿贵族的这种理念一直延续,世世代代,被各种各样的社会制度所包装,直到永远。
宝鼎总算想明白了。在他穿越而来的文明社会里,君王和宗室贵族已经成为历史,军功贵族消失得更早,士卿贵族最终成了胜利者。士卿贵族前赴后继百折不挠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都是他们实现自己理想的工具,所以王国灭亡了没有关系,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死了也没有关系,他们永远活着就行,他们高唱着礼仪忠信,但孰不知,他们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无耻最没有道德良知的伪君子。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士卿贵族是胜利者,历史由他们书写,所以君王宗室武人和百姓永远都是受到诅咒和谴责的对象,而他们永远都是人类的救世主。
“操,老子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
宝鼎心裏的怒火熊熊燃烧,这一刻,他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他身体里的宗室贵族血液终于融化了他的灵魂,他变成了一个战国贵族,一个为了维护和攫取本利益集团的宗室大权贵。
历史上,像宝鼎这样的宗室权贵,从古至今,都是被诅咒被谴责的对象,腐败保守反动就是刻在他们身上的历史标签。宝鼎在他前世的时代,同样诅咒谴责这些王室权贵,然而,重生后的宝鼎成了王室权贵,他成了腐败的保守的反动的阻碍社会发展和人类前进的“反动派”中的一员,他曾试图挣扎,做一个先进的与时俱进的引导社会发展的全新的王室权贵,然而,他的想法太幼稚了,当敌人要夺你的权势抢你的财富甚至要凌|辱你的尊严砍下你的脑袋的时候,你还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去他娘的狗屁理想,老子和你们不死不休。
于是,宝鼎就这样成了“反动派”,他放弃了前世的人生观道德观和价值观,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反动”事业中,做了一名由一代代士卿贵族所写历史中的遭到一代代人所唾弃的“反动派”。
赵仪紧紧抓着宝鼎的手,担心的望着他。她不知道宝鼎要杀死谁,因为宝鼎的敌人太多了。今夜在公子豹的家宴上,这对叔侄坐在一起说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这些话里透漏出一股浓浓的杀气,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未来宝鼎所面临的局势太险恶,宝鼎不知道还要杀死多少人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是一个反动派。”宝鼎亲昵地拍拍赵仪,大声笑道,“一个在历史上可能要遗臭万年的反动派。”
反动派?赵仪听不懂,但显然这个反动派就是大恶人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自己要遗臭万年?”赵仪不解地问道。
“因为历史不是由我们这些人书写。”宝鼎笑道,“历史由我们的敌人书写。”
“历史由史官书写。”赵仪问道,“大秦的史官是你的敌人?”
宝鼎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把赵仪抱进怀里,哈哈大笑,“我给你讲个故事,然后你就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又是谁。”
※※※
宝鼎回到蓼园后,与赵仪直奔天香苑。
乌氏、琴氏和墨家今天中午同时接到宝鼎的书信,共聚蓼园。
乌氏倮、乌重父子,琴唐和琴珪叔侄,墨者姜平和马骕,蓼园的唐仰和司马昌,四家坐在一起共议合作事宜。还有一家也被邀请而来,那就是赵国的卓氏。卓氏正式加入到蓼园一系,老卓文开始筹划卓氏产业的大迁移。
四家的合作早在年初就开始了,成效还是比较显着。墨家迅速摆脱了财政危机;乌氏的钱全部投到了蓼园、墨家和琴家的一系列产业上,虽然这大半年来乌氏一直陷入危机,但收获依旧丰厚;琴氏得到了墨家的技术支持,得到了乌氏的财力支持,再加上隗氏进入咸阳权力中枢得到了更大的照抚,今年的受益非常惊人,这也是琴氏家主隗清在接到宝鼎扭转局势后即刻返回咸阳的重要原因,这时候,琴氏一定要摆出坚决追随蓼园的态度。
蓼园的产业本身就很庞大,公子襄又全力经营多年,其财富之多实际上不亚于琴氏和乌氏,但宗室权贵要低调,不能太张扬,毕竟他们位于权力顶层,财富太多容易成为政敌的攻击目标。公子襄就是太张扬,结果给秦王政毫不犹豫地拿下了。
宝鼎有前世丰富的历史经验,又有现代文明的营商理论,在这方面当然小心谨慎,所以他在离开咸阳之前,交给乌重和赵信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把蓼园的产业置换到乌氏、琴氏和墨家名下,利用与三家合作的机会,把财富的所有权放出去,但牢牢抓住财富的控制权,如此就把蓼园的财富悄然隐藏了起来。所谓大道无形,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大家都明白宝鼎的意图,说白了就是预留后路。蓼园的产业都在别人名下,财富的所有权都给了别人,财富是不是就没了?当然不是,宝鼎实力摆在哪里,别人想送钱都送不上门,碰到这个送钱的机会谁肯错过?不就是代为经营嘛,就算经营亏了,也一样送钱给蓼园。
公子宝鼎一旦倒了,蓼园的财富自然就给没收充官了。等到他再起来的时候,财富已经损失惨重。用这种办法就能有效规避风险,但前提是,财富的所有权要给绝对忠诚的人,否则肯定给别人吞了。
宝鼎的想法则与众不同。我有实力,我就不愁没有钱;我要想更多的钱,就需要更大的实力,如此周而复始,实力越来越大,财富就越来越多,那么代其经营的人就更加忠诚,因为忠诚一个有实力的权贵,经营者可以从中获得难以估量的财富,然后大家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为了维护和发展,会不遗余力,长此以往,那么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就会更加有实力,利益集团的财富就更多。反之,你没有实力了,这时候富可敌国就是灾难,最终不但财富没了,连九族都没了。这样的例子太多,孟尝君、春申君、吕不韦,等等,活生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其实这是一个死道理,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大智慧者,很少有人能做到。宝鼎的智慧比别人高吗?不是,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根本不在乎失去,他来到这个时代的抱负是拯救帝国,为此他需要权力,需要改变历史轨迹的实力,那么实力从何而来?靠自己一个人行吗?当然不行,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如何组建一个利益集团?这就是宝鼎的第一步,他利用工商业的联合,把乌氏、琴氏、墨家和蓼园四家的利益紧紧捆到了一起。这四家都有自己的利益链,都有自己的势力,那么这个利益集团一旦出现了危机,大家都要自救,都要尽可能利用自己手上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个利益集团的实力就会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无处在不的渗透到大秦每一个角落的超级利益集团。
当然,目前这个利益集团才刚刚具备雏形,距离宝鼎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但可惜的是,留给宝鼎的时间太短了,中土的统一就在眼前,而统一后的帝国在财经政策上肯定是重农抑商,盐铁官营,严厉打击商贾的“投机倒把”行为。(这个时代普通商贾的主要经营方式就是计然之策,就是魏国巨贾白圭的致富理论,也就是囤积居奇,抓住时机低买高卖,典型的投机倒把,所以帝国诞生之后大力打击商贾的政策也没有错,只是矫枉过正了。)假如宝鼎未能在帝国统一之初掌控朝政,改变国策,那么他所要建立的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必将半途夭折,以宗室权贵、军功贵族和巨贾富商所组成的这个利益集团将成为帝国疯狂打击的对象,大家一起玩完。
宝鼎为此忧心如焚,但人的祸福总是相依相伴,宝鼎被赶回封邑,失去了权势,却在无意间获得了快速发展利益集团的绝好良机。
乌氏倮、琴唐和卓文等人与宝鼎、赵仪简单问候之后,就由琴珪向宝鼎详细解说这一年来四家合作的成果,以及所商定的未来几年的合作意向。
宝鼎出塞,随行众多,留在咸阳主事的就是乌重和琴珪这一对少主。乌重中途被抓,琴珪独自挑起大樑,直到离开咸阳为止,所以这四家合作的事情最清楚的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