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八月十三,癸巳。
台南府。
旧日草木丛生的原野,已被一望无垠的良田所代替。经过六七年的开发,台南平原的粮食出产已经逐渐赶上了北方基隆和台中。在这片方圆近一百五十里的土地上,生活着近三十万东海军民,人烟辐辏,交通便利,商旅不绝于途。就算放到大宋两浙、江东,也算是望州了。
由于人口日繁,台南府最近又把位于州府东南角的几个乡合并为一县,由赵瑜亲自起名为屏东。
屏东县,在山与海之间,有一片刚刚开辟不到一年的田地。田野中能看到一束束尚不算饱满的稻穗。无数稻穗组成了万亩良田,微风拂过,千重稻浪,十里禾香,一派丰年在望的景象。
万亩稻田被纵横交错的田垄分割,田垄有宽有窄。在宽阔的田垄之上,无一例外的都竖着一座座两尺左右的石碑。石碑正反刻着田垄两边田主的姓名,都描了红漆,是为标定各家田地范围的界碑。
离这片田地大约三里多地,在略微高出地面不到一丈的土坡上,有着一座村寨。村寨不大,占地不过十余亩的样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高的寨墙,厚重的寨门,宽阔得可充作晒谷场的寨前广场,以及向外突出的五棱寨墙边角,无一不表明这是仍标准的东海村寨。
村寨之中,两条十字道路横贯东西、南北。蒙学和村社这两个最重要地建筑位于村寨中央偏北,而村里的三十余户人家便错落有致的分据在道路两旁。这些民宅都是一个式样,前后两进,东西分厢。外院宽大,地面都铺着砖,是个现成的演武场。
在村东北角,同样有座两进的院子。用片石垒起了半人多高的院墙,大门外的右侧。是一座由破掉地水缸反扣过来做成的小小地土地神龛;而左侧的院墙上,则挂在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木牌之上,写着几个人名,其中最右侧的一个是户主——张大牛。
征倭一战,张大牛虽然只是副营中的一名队副,但靠着因为随队巡查时的几次斩获而得到的集体三等功,加上所有出征人员都有地五等功。他得到军功赏赐是普通副营士兵的三倍。
而位于台南的这片田地和宅子,就是靠张大牛的军功封赏而得到的。当日从东瀛回来后,依照战功,除了两名倭女和一百二十贯钱钞,他在台南还分到了一顷半的荒地和一座宅院。由于与旧田隔了太远,又不可能租佃出去,张大牛考虑几日,便把原来在基隆府分到的三顷熟田和宅子卖了出去。换来了台南的十二顷未开垦地荒地。这些荒地本是与张大牛一起出征的袍泽得到的封赏,正好与他的赏赐连在一起,合起来足足有七百亩之多。
张大牛不得不庆幸他当年的决定,若不是六七年东海建国前就入了台湾,哪会有现在的风光。整整七百亩地上等田土,放到老家乡里。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户了。
现如今,那些刚刚来投奔东海的移民,再也不可能如当年那般有着一人两头牛、三年免赋、四十亩地的好事,人人只有十五亩口份田,虽然三年免赋依旧,但耕牛却不会再发。但就算这样,大宋百姓仍对东海趋之若鹜,比起大宋贪官污吏和永远也缴不完的税赋,东海国犹如天堂一般。
有田有宅,衣食无忧。而且上岛后的这几年。他又添了一儿两女,子女双全。张大牛其实已别无所求,只想平平静静的享受下半辈子的清福。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日,便有一桩困扰他全家上下的大事。
一只黄狗伏在墙角,伸着舌头,呼哧带喘,避着正午的阳光。正屋地供桌上,张家地列祖的灵牌前,架着张大牛因战功而得赐地钢刀,两名倭女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供桌。
内进的西厢房中,张大牛一家正围坐在一起。张大牛夫妇二人,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聚在了这间屋中。
张大牛穿了一身去了标志的军服,端坐在一张桧木座椅上,双腿微分,双手平平放在膝头。脸上的一圈如猬短须,让他威严自生,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势——不像个预备役的杂兵,倒像个校尉。自从去过东瀛之后,他在家中都保持着军中的习惯,近一年的磨练,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的身边,浑家王氏同样坐在一张桧木座椅上。满头金钗,遍体绫罗,也有了几分富态之相,若只论穿戴,比当年他家的佃主刘大官人的妻妾还要强上数分。王氏抱着才两岁的小儿子,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女儿则乖巧的搬了两张小兀子坐在她脚边。
在夫妇两人的右手边,次子兴哥也老老实实坐着。他已经十五,三年前蒙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义学,便回家务农,现在已经跟张大牛的一个袍泽的女儿定了亲,年后便要迎娶过门。
整个房中,众人皆坐,惟有张大牛的长子大哥儿,或者叫张希均——这是义学里的先生给取得大名——站在屋子中央。
张大牛看着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心中苦恼万分。他的这个大儿子其实并不算如何聪明,当年是凭着一点运气才考上了义学,在学校中,成绩也只能排在中下,但毕竟是顺顺当当一个年级一个年级的升了上去,到了今年年底,就该毕业了。
张大牛已经打算着给长子攀一门好亲,有着义学毕业生的身份,就相当于贡生。在东海国中,不愁找不到好差事,更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十天前,从东海王宫中,发出了一篇改制地谕旨,传遍了台湾各地,也打碎了张大牛的幻想。
从今以后。所有的义学学生都变成了小学学生,毕业后。只能算是秀才。要想如往日那般当上贡生,就得去上中学,至于进士,文进士得去太学,而武进士则是去上军学。
区区一个不能入贡的秀才,放在大宋,也没人瞧得起。对他们通常的称呼是穷措大,只有通过解试入了贡,才会被恭称作官人。长子的前途,也因此一下就变得黯淡无光。
“回家吗?”张大牛问着。
张希均摇了摇头,上了六年学,他已经看不起土里刨食的生活。若是能有奴工、佃农帮着处理农事,只需负手看着粮食进仓倒也罢了,可惜他们家田土虽多。但奴工还是买不起,而佃农……东海国中还没有这个职业。
“想继续进学?”张大牛再问。
张希均点了点头。
“可是以你地成绩,中学是考不上的。”张大牛叹道。他看过儿子成绩单,满篇地六十、七十,不管怎么说,都算不上好成绩。
张希均抿嘴不言。虽然在谕旨中。今年的义学毕业生不但可以免试入技术学校和士官学校,考中学也会有加分,但从录取的比例上说,他这样的成绩仍然没有机会。
王氏也叹着气:“要是大哥儿你能考上中学就好了。就算最后考不进太学里做进士,毕业后也可以直接去衙门做吏员。只要你认认真真把份内事做好,日后也能当上官人,叫什么……事什么官……”
“事务官!”张兴哥提词道。
“对,就是事务官。若是当了事务官,再勤勤恳恳做事,最后说不定能升到……升到……”
“六部侍郎!”
“没错。就是侍郎!”王氏叫道。在这个新起的村子里。周围的邻居都是从军中退了下来的军士,由于东海军天南海北地征战。东海士兵们的眼界一向是放眼天下。平日男人们讨论得口沫横飞的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局,而女人们聊起天来,也没多少家长里短让她们扯,许多时候同样离不开时事,“说起侍郎,那可只比尚书差一点的大官,差不多能叫相公了。若是大哥儿你能做上侍郎,为娘的也能当个封君了啊……”
同样在十天前,赵瑜下令改易官制,将东海文官组织划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两个系统。在赵瑜设想中,日后国中政务官将皆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而事务官则是从吏员一步步晋升上来。政务官负责方略和监察,而事务官则处理庶务。如宰相、参政、御史以及地方上的知州、知县都属于政务官,而下面处理实际行政事务地幕佐僚属便属于事务官,其实就是仿自于后世,连称谓都没有改。
大宋官员由于多是进士出身,大多熟读经史,却不识政事,往往为胥吏所欺。而胥吏由于身份低微,又看不见前途,有许多役职还没有薪水,都变着法儿的上下其手,或从百姓身上盘剥,或从府库中窃盗,甚至还有刁难下级官员索取重贿的吏员。
在大宋,日常的各项政务处理都有时间限制,如断谳奏狱,‘每二十缗以上为大事,十缗以上为中事,不满十缗为小事。大事以十二日,中事九日,小事四日为限。’超限即罚。若是在任的官员不识趣,当事的胥吏便会故意拖延公事,让官员遭受重罚。
再比如每年十月底,各县都要上缴今年地收支账簿,若是耽搁了时日,当事官员也会遭到处罚。而州中的胥吏便瞅准时机趁机刁难,如若不给贿赂,便会把公文截下,让这个县的账簿不得上缴。所以这份钱不得不给,百多年下来,都形成了惯例,已经成了光明正大的份子钱。
而东海国中,也渐渐出现了这样的苗头,虽然因此赵瑜连兴大狱,斩了二十几个奸猾胥吏,并连同听之任之的官员在内,向南洋的荒岛流放了五十多户人家,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赵瑜有鉴于此。才起了改易官制的决心。一方面加大监察力度,对胥吏犯法课以重刑,另一方面则把胥吏都归入公人行列,给予不低地薪水,并设立按年资加薪的制度,同时打开了胥吏晋升之途,最高甚至可以升到六部侍郎之位。以让他们有个盼头。
“别做梦了!”张大牛却一口打断了浑家地白日梦,“我们搬来时。县衙里给我们办手续地陈押司是吏,乡里的刘书办也是吏,就算催租子地也能算个小吏。你说他们中间有哪个能升到侍郎的?!进士只要考一次,但做吏地一辈子都在被考。官有多少?吏有多少?从吏升到官,不会比考进士容易,要升到侍郎更是做梦!更别说,大哥儿还考不上中学。”
双眼定定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儿子。张大牛最后说道:“还去上士官学校罢!海军太危险,去陆军地学校。正好我当初出征倭国时的指挥使徐大刀,现在就在陆军士官学校,你去后,说不定还能得到点照顾。”
他这些天一个劲的往乡里跑,仔仔细细的把今年义学毕业生的几条出路一五一十的打听清楚,权衡多时,还是觉得去士官学校最有前途。“虽然大王把军制也改了,原来四级士官变成了四级副尉,铜日标志也没了,士官的军衔变成了用锡做地云朵。不过出来后好歹也能做个队正、排副什么的。日后表现好,往教导队走一遭,未必不能升到副尉、校尉。”
“当兵有什么好的!”王氏急急叫道。“你出征的那几个月,不知我多有担心,每天念佛几千遍,生怕你有个好歹,现在还想把大哥儿往军队里推。照我说,还是去技术学校,去学造船。不用去海外吃卖命饭,又能拿高工钱。听说马老尚书家里的船坊,一个最低一级船大工一年都有三百贯好拿。有这么好的营生,何必去做断头买卖?!”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我东海立国以来。历次大战死过几人?!”张大牛立刻骂道。“船大工又有什么好做的?什么东西一多,价钱就贱。丰年的时候。粮价总是最便宜地。别看现在那些船大工能拿三百贯,等到三年之后,马尚书开的造船学校里的学生毕业,你看他们还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钱?!”
他双目炯炯的盯着长子:“去士官学校,等出来后博个封妻荫子,我和你母亲也能跟着沾光!”
※※※
圆口的玻璃杯中,倒进了半杯蓝色地液体,如大海一般透彻的蓝。一只手拿起一条薄薄的铁片丢进了杯中。
在片刻过后,玻璃杯中的液体便由蓝色逐渐变成了浅绿色,而拿出水的铁片上则泛起了微红的铜色。
“这是什么戏法?”赵文接过铁片,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看不出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