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七年十月十四,辛亥。
燕山府。
十月中的幽燕,已是深冬。纷纷而落的瑞雪,将城内城外妆点得银装素裹。春夏时节奔流汹涌的桑干河如今已是冰结如镜。行走于天津与燕山府之间的商旅本就因金人屯兵平州而放弃了陆路往来,现在河水上冻,连水路也宣告终结,东南迎春门的水窗凝固在厚达三尺的河冰中,只能等待明年春暖花开才能重新升起。
卯时正,天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消散,燕山府南面的城门便缓缓的被推开,准备入城的人们在城门口排着队,等着守门兵卒搜检放行。自从前月,女真人举兵劫掠清化县之后,燕山府中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宣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忙着修补城壕,整训军民,提防着金人来攻。环城的八座城门中,也只有南面的开阳、丹凤两座城门才会按照往日的惯例在卯时开放,其余诸门则只会在午时前后打开一小条缝隙,以供人出入。
虽然城门大开,但门外的两重鹿角仍将丹凤门收窄得只剩一人进出。上百名准备入城赶早市的百姓拥堵在门外,陆续通过鹿角间的窄道,被守城士兵们一个个的细细搜查,以防其中混入奸细。
丹凤门监门官纪安站在城头上,看着手下的兵卒们逐个把人放进城来。比起其他各门,他这座丹凤门的安全性是最高地。城外的官道直通南方的易州,是前往东京的交通要道,金人从这裏来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见城门处的搜检工作没有什么问题,纪安打了个哈欠,准备回门中耳室睡个回笼觉。但这时,雾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传到城门处,立刻掀起一阵骚动。他大惊失色。满身地倦意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
“快!关门!”纪安一拍雉堞,半个身子都探出城外,衝着城下喊去。不待他喊第二遍,城门处的守兵连打带踢把百姓们驱散,将鹿角拉起,忙着退入了城中。
蹄声越来越近,聚集在城外地百姓们一哄而散。沿着城壕向东西逃去。城头上,纪安紧张的望着雾气深处,蹄声传来的方向。女真人的可能性还是很小,但毕竟不是没有,总得提防着。两名号手已经站到他的身边,只要一确认来者是金人,他们就会吹响号角,提醒城中有敌来袭。
雾气一阵波动。蹄声缓了下来,在城门外,十几抹剪影由淡转浓,渐次出现在城头众人的眼前。由紧张骤然放松,纪安的双腿差点软了下来。来者并非金人,而是宋人地装束。除了领头一人,其余皆是武人打扮。
“开门!快让他们进来!”纪安一看清骑手的相貌,不等他们来叫门,忙着下了命令。
“纪头儿,他们还没验过令符……”
“瞎了你的眼!”纪安劈头盖脸啐了一口,“看清楚点,那是蔡衙内!”
“蔡衙内?……是蔡帅的儿子?”
“废话!”纪安又骂了一句,回头看着蔡衙内一行入城后直奔宣抚使司衙门而去,‘不知蔡衙内带回什么消息,希望早点把援兵派过来。身边都是常胜军。迟早会被卖掉。’
燕山府路宣抚使司衙门本是故辽南京留守驻地,规制宏大。占地数百亩,楼阁以百计。周围院墙高耸,若有精兵千人驻守,便是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自童贯蔡攸将燕京从女真人手中赎回之后,南京的故辽宫室无人敢使用,这座府邸就成了燕山府的核心所在。从童贯,到谭稹,再到王安中,直至如今的蔡靖,历任宣抚使都是在这裏发号施令,掌控全局。
放下儿子蔡松年从京中带回地蔡攸书信,蔡靖紧锁了半个月的眉头这下皱得更紧:“大哥儿,童大王你有没有去见。”
蔡松年点头:“童大王,梁少保,李相公,孩儿都去见了,但都没一个准信。只是让爹爹费些心力,再拖上两月!”
“两月?!”蔡靖死命一拍桌案,脸色气得发青,“他们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金人已经蠢蠢欲动,常胜军眼见着就要反了,哪还能拖上两月?!一个月都难说啊!”
一阵大骂之后,蔡靖气咻咻的喝着儿子奉上来的茶汤,这时府里的仆役上来禀报:“学士,吕侍制求见。”
“快请!”蔡靖连忙长身而起,降阶相迎。吕侍制就是徽猷阁待制、河北都转运使吕颐浩。自从蔡靖告急朝中,又派了儿子亲去求救兵,这吕转运每天都掰着手指数日子,现在听说蔡松年回来,当然要来问个究竟。
见蔡靖出迎,吕颐浩躬身为礼:“蔡帅!”蔡靖以宣抚使掌兵事,自可称为帅。
“元直!莫多礼。”蔡靖回过礼后,把吕颐浩请入花厅中。
吕颐浩不待坐定,看了蔡松年一眼,便问道:“伯坚今日回返,可有什么好消息?朝廷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蔡靖苦笑摇头,把蔡攸地密信递给吕颐浩:“蔡少师说了,郊祀之前,不要再发文请兵,不能扰了今次祭天大典。等郊祀过后,自然会派兵来援。”
所谓南郊祭天,北郊祀地。按照周礼,每年冬至日是,天子都得亲往南郊圜丘祭祀昊天上帝,以求天下太平。不过由于郊祀属于费用太高,连耗用带赏赐,往往要耗费数百万贯,所以宋时一般都是每隔三年或更长时间才祭祀一次。
如今燕云故土收复,好大喜功的道君皇帝当然想着要向上天祭告一番。但他这一闹。为了体现大宋和谐盛世地太平景象,两府宰臣皆以为‘郊礼在即,恐碍推恩,奏荐事毕,措置未晚’,干脆把北地发出的告急文书都压了下来,根本理都不理。
吕颐浩大惊失色。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放下书信。他呆愣愣的坐了半晌,目光呆滞得失去了焦点。正当蔡氏父子开始担心他急怒攻心,以致发了癔症,吕颐浩才吃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要再上书!’,便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连礼法也不顾了。
“没用的。”看着吕颐浩步履踉跄地背影。蔡靖声音低低,“枢府有童贯、蔡攸,政事堂有李邦彦、张邦昌,就算你能绕过二府,还有梁师成在银台司守着,郊祀大典不结束,你地奏章根本递不到官家面前……”
十月廿一,戊午。
西京大同府。
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地府邸之外。完颜银术可和其子毂英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从人带走拴好,两人便守在门房处,静静等着宗翰的传唤。
半年前地余睹谷一役,他们出得篓子实在太大了。千方百计要追捕的辽国皇帝,却不意让完颜活女带了他的首级逃到天津,又辗转宋人的手里。虽然这对大金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但对金国地君臣来说,却不啻被当面甩了一耳光。
连劝说宗翰把完颜活女从马夫之职解放出来,将他重新归入军中的宗望都吃了吴乞买的挂落,更别说身为当事者的主帅斡鲁和银术可父子。斡鲁被召回上京,而银术可父子两人则被宗翰下令闭门思过,直至近日皇帝吴乞买下令准备南伐,以完颜斜也为都元帅,宗翰为左副元帅主西路军,宗望为右副元帅领东路军,大战在即。他俩才被解除禁足的处分。
门房通向内院的小门打开。银术可和毂英循声望去,却见宗翰的亲信谋主、大同尹高庆裔送了一名宋国武人打扮的将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