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
太原,也称晋阳。自周代的晋国时起,直至隋唐、五代,太原就是天下闻名的雄城。而王昌龄的那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中所说的龙城,其实也是指的太原。
不说因周成王桐叶封弟而建立的晋国,也不提从太原起兵一统天下的唐高祖李渊,单论五代十国,其中就有三朝一国是从太原起家。唐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其子李存勖建立了后唐,割让了燕云十六州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也是从河东发家,再往后,刘知远同样以河东晋阳为基础,当上了后汉高祖。到了后周郭威篡位,时任河东节度使的刘知远之弟刘崇又在晋阳自立,史称北汉。在五代和宋初的传言中,太原府的王气不在开封之下。
所以当太宗赵光义领军灭亡北汉后,为防有人再籍此起兵,便火焚晋阳,将周长四十二里,开有二十四座城门的晋阳城,烧作了一片瓦砾。不过晋阳毕竟地势险要,所以不得不再建一新城。这座新城,夯土的城墙长十一里,城门仅有四座,就是如今的太原城。
这座自建立时起,一百四五十年来便没有经历过一次战火的城池,如今却被金国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虽然金人尚未大举进攻,但城外的军势已经让城中守军肝胆俱寒。
知太原府、同时也是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张孝纯站在城头上,望着金人在城外耀武扬威。城中可堪一战的只有三千胜捷军。其余兵将皆尽老弱,就算征发了城中百姓也只有四万余人,而围在城外地金军已多达十万,这一仗真不知道该如何打下去。
“爹爹,好像金狗人数又多了一点。”张孝纯的长子张浃在他身后说着。
“义胜军都投了金人,人数当然会多。”一开始的情报,金人只有六万。但现在太原城下,却足足有十万众。近一半是投降金人的义胜军。
提起义胜军,张浃立刻咬牙切齿:“那些无君无父的逆贼,若非是他们,金狗如何能这么快杀到城下!”
张孝纯却半点不怒,他心头的火气这些天来早已消耗得一干二净,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浓浓无奈和疲惫:“义胜军久在虏境。早忘了礼义廉耻。入夷则为夷,入夏则为夏,没有时间教化他们,指望他们对国朝有忠义之心,直如缘木求鱼。”
当初燕云虽是归附,但山前山后的汉儿仍是不逊,作反者甚多。所以从童贯开始,各任宣抚使都用着百年来故伎。招募这些燕云汉儿从军,号为义胜军,并尽数迁往内地安置,其中在河东地有十余万人。
为了安抚这些义胜军,粮饷官中都是优加给付,连常平仓和义仓这些不得妄自支用的钱粮都听任其使用。不过一年多地时间。河东钱粮皆消耗一空,再无力供给。被养刁了嘴的义胜军们因此而怒,而官军又时常与其为敌。两方结怨,义胜军遂起了叛心。
女真军至朔州,知朔宁府——这是朔州、武州和宁化军合并起来的大府——孙翊领军出战,城中的义胜军开门献城,孙翊只得逃往宁化军。等金人到武州,义胜军又开门献城。金人兵锋长驱直入。打到代州城下,守将李嗣本率兵据守,而义胜军将其擒下。再一次开城投降。到了忻州。知州贺权以朔、武、代三州为鉴,心知就算想守。也是被城中的义胜军绑了投降的结果,便干脆主动投降。
太原北方朔、武、代、忻四州地势险要,雄关重重,是河东路的第一重防线,若是守军尽力奋命,足以把金军拒之门外,但义胜军一反,金人兵不血刃,便顺利地进逼太原。
太原之北尚有石岭关,是为太原的北方门户,乃天下闻名的险关要隘。其关横东西,路纵南北,历为太原通往忻、代、朔、武的咽喉峡口,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比起城垣狭小的太原城,石岭关更易于防守。为了保住这座关隘,张孝纯先遣部将冀景镇守,而冀景以兵少相辞。
当时张孝纯还不知道北面诸州失陷的原因,故而他派出了义胜军耿守忠的八千人相助。可惜守忠不忠,当张孝纯从北四州逃回的士兵口里了解到义胜军地叛心时,耿守忠就已经开关出降,完颜宗翰的大军遂直抵太原城下。
不过到了太原城下,金人并没有大举攻城。只试探了两次,见城中守备严密,便把城池包围了起来,打起了围点打援的主意。就在张孝纯现在所站的南门处,有三枚首级用竹竿高高挂起在百步外,远远的看不出面目,但同挂在竹竿上的袍服、金盔以及一幅写着官称名讳地白绫让守军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朔宁知府孙翊、晋州知州罗称以及府州兵马使韩权。
太原是河东重镇,完颜宗翰,周围军州皆全速来援。丢了朔州的朔宁知府孙翊带了三千人当先赶到,但金军势大,这三千人没能入城,尽数战死在城下。仅仅过了两天,因赵瑜的讽刺而被称为猪帅的刘延庆之子刘光世率两万延安府军并晋州知州罗称领三千晋州军赶来。同时,世镇府州的折家家主折可求也率两万麟府军来援。
对于名声臭大街的刘光世和文人出身的罗称,张孝纯并不是很指望,但折可求的折家军,当时太原城内是抱着极大的希望。折家与姚家、种家,併为西军世家。而跟种、姚两家不同,折家是党项出身,自开国时便投向了大宋,世镇位于河东路西北部地府州,后世话本《杨家将》中地佘老太君。其实本姓为折,也即是折家人。折家军与同为党项的西夏厮杀了上百年,在西军中也是数得着地精锐。
四万三千人与金军战于交城。自早至日中,双方胜负相当,而宋军分据各处要点,还占了地利。但这一切只是假象,金人的精锐穿山而过。从折可求本寨之后杀出,战局顿时为之一变。刘光世发挥家学渊源。腹背受敌的折家军尚在苦战,他却望风而逃,金人追之不及。他这一跑,折可求再也无法支撑,麟府军大溃,罗称、韩权皆战死于阵中。经此一役,河外精兵十损七八。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有新的援军了。
要抵挡住十万金军,就只能靠城中的四万新兵。张孝纯虽不通兵事,但也很清楚这个任务到底有多艰巨。金人地确不擅攻城,但他手下的兵将却更不擅作战,两相对比,还是他这裏更差劲一点。何况金人仅仅是不擅于制作攻城器械,但开挖起地道来,却有足够地人手。今早当他听说发现金人开挖地道的迹象。张孝纯的心脏差点都要停跳。
一阵脚步声在登城的阶梯上响起,伴着细碎的甲叶撞击声,又在张孝纯身后停下。张浃唤道:“爹爹!王帅来了。”
张孝纯回头,他的副手河东马步军副都总管王禀正在他身后肃然恭立,“末将见过张帅。”自从当年跟随童贯平方腊之后,他宣和四年又以宣抚司都统制从童贯攻辽。现在他是河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作为太原府中地位最高的武将,主持城防事务。
一见王禀上来,张孝纯连忙问道:“正臣,金人地地道可处置好了?”
王禀笑道:“金人的地道挖得太浅,很容易就查了出来。对着几处地道的位置,末将已使人在城内掘了几条深沟。等金人挖进城中,便会给深沟阻住。张帅不必太过担心。”
“地道对城墙是否会有影响?”
“从地下动静来看,金人挖的地道并不大,能挖出将城墙陷下去的地道。只有使用头车(注1)辅助才能做到。金人的地道最多只能让人爬着进来。没有大碍。”王禀看看城外:“若是城外有濠河,根本就不用担心地道。可惜啊。若太原能有晋阳城一半规模就好了……”
张孝纯明白王禀的意思,却不接口。倒是张浃他早前游览过晋阳城的废墟,深有同感:“若是当年晋阳没有被毁,现在我们就会轻松得多。晋阳城当道而立,位置比太原更胜,而规模也是太原数倍,城高濠深,让金人攻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张孝纯瞪了儿子一眼,焚烧北汉都城是太宗皇帝地命令,现在说这话,等于是对赵光义不敬。
张浃不理父亲的怒视,继续道:“不止是晋阳城,还有援军之事。今次各地军令不一,援兵逐个前来,是给金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若是有人能居中指挥,把众力合一,也不会有现在的结果。都是童贯,若他不逃,以他的名望足以使动河东各地守军,不至于让他们一个个来送死。”
“还提他作甚?童太师平生作几许威望,事到临头,却畏缩怯懦,抱头鼠窜,有什么脸面再见天子!”张孝纯回顾长子,长叹:“再莫提此事,我父子俩且死守此城。”转而又对王禀道:“正臣,这太原的防务、一城百姓地性命我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