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势向上攀登,不时的俯身按着地面借力,十几名游骑兵的身形,轻巧得像一只只狸猫。很快,一行人互相提醒着停了下来,守着这座山头的岗哨就在百十步外。举着小巧的望远镜,透过重重的树木,一点火光摇摇晃晃。围着火堆,五六名女真士兵或坐或卧,只有一人站着,视线却都望着另一侧山下的战火。
张希均和同伴咬着耳朵,将任务一一分派。从腰后拔出一尺半的尖刀,黝黑无光,俯下身子,静静的摸了过去。山下的火炮,一声接一声的不停响着,隆隆的炮火是对他们最好的掩护。
一步接着一步,接着树木的掩护,十几名游骑兵如同撒开的大网向这个岗哨罩过去。火堆边的哨兵,都是神色困顿,近二十天来的战事,他们的精力都损耗殆尽。而不断响起炮声,也让他们注意不到渐渐接近的死神脚步。
张希均已经俯身在树后,火光隔着树丛就眼前闪烁,而女真哨兵们仍懵然不觉。低下头深呼吸一口,张希均一个箭步从树林中冲出,对上分派给自己目标,左手捂嘴,右手持刀捅了进去。与他同时,几名游骑兵同时冲出。几个哨兵根本来不及没有什么反应,一声报警都没有发出,便纷纷毙命。
感觉着手中的身子已经不再颤动,张希均轻轻的将他放倒下来。身子一阵发虚,短促的突击仅仅眨眨眼的功夫,却让他耗费了大量的体力。
抬头上望,高耸的望楼火光依旧,平平稳稳不见动静。张希均和同伴将尸体摆成原样,又没入了山林之中。
片刻之后,随着最后的几声惨叫,游骑兵们站在了望楼之上。
“可以让下面将飞火雷送上来了。”火光中,游骑兵小队的队正这样说着。
飞火雷数量有限。早在十多天前,攻打关墙时,虎翼一军的存货便已用尽。不过大将军赵武前来,将库存的一批飞火雷也尽数调拨个虎翼一军。三十枚的份量,足以将大石岭要塞夷为平地。
半个时辰后,张希均扶着望楼上的雉堞,眺望着半裡外的要塞。身后的炮兵们正忙着将飞火雷的炮架搭起,而他却在无声无息的笑着,‘这一战,终于有了个了局。’
※※※
思乡岭。
从古北口北上,一出北关关墙,便是一座险峰拔地而起。越过此岭,便再也望不见身后的故土。南人自此北行,都免不了登上思乡岭,向南方一望故土。离家万里、乡关不见,这在交通不便的时代,往往便是永诀。
宋时宰相王珪,北使契丹时曾在此留下诗句:‘晓人燕山雪满旌,归心常与雁南征。如何万里沙尘外,更在思乡岭上行。’
同一个夜晚,正当张希均一行在大石岭要塞东面的山头上艰难攀登的时候。一道十数里长的火龙正将峰谷间的山道标示出来,完颜蒲家奴率着他麾下仅存的一万六千多骑,绕过思乡岭,却缓缓向北行去。
不同于来时的气势汹汹,向北方退去的队伍,明显失去了满身的锐气,不仅骑手们个个垂头丧气,连胯|下的战马也向下耷拉着脑袋。他们曾经纵横天下十数载,接连攻下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都城,声威波及万里,金白色的战旗一旦出现在战场,便能让敌人肝胆俱寒。
可是他们如今却丢下了荣誉,抛光了自信,甚至将两千多同族的兄弟留在了身后爆炸声尤不绝于耳的古北口关城内,自己却连夜仓皇而逃。二十天的关城搏杀,女真战士的勇气从未缺少,士气并无低落,但面对少数敌军的冲锋,他们却是节节败退,将重关险隘一寸寸的让了出去。
女真自起兵而来,战无不胜,唯独面对当年的东海军、如今的大宋军,却是败绩连连。攻城不克,野战尽墨,如今连如此险要的关隘都不能守住。南朝大军来势浩荡,气势凌人,女真铁骑虽强,却毫无抗手,天地虽大,还有大金存身之地吗?
领军的将帅中,也有许多人的心情难以平复,万户完颜阿鲁补就走在蒲家奴的身边:“其实还可以再守上几日的……”
“不能再守了。拼人命,我们女真是拼不过南朝的。”蒲家奴头脑很清醒,心中并无任何失意,“燕山府就已经损失了两万,而如今单一个古北口就又是五千人,完颜部的子弟兵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再来几次同样的大战,我们大金国就只能让孤儿寡母上阵杀敌了。”
入夜后的燕山寒风冰冷刺骨,阿鲁补抬头看着浑不见星光的天空,一场风雪眼见着又要到来,“现在已是十一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再守几日,暴雪封山,赵武那厮如何还能再攻。南人畏寒,远不如我们女真汉子在白山黑水打熬出来的筋骨,冬天的几个月内,他们也别想再来打古北口的。”
蒲家奴轻轻提着马缰,“陈伍领军在辽南驻扎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他怕冷畏寒过,倒是常见南蛮子的骑兵队往辽东杀过去。南朝军中多有契丹和渤海人,不要指望天气能帮我们多少忙。”
“可是……”阿鲁补还是难以释怀,旧年的春风得意,如今的一败再败,让他怎么也放不下来。
“不要在可是了!”蒲家奴声音猛然提高,“赵武不依天时,赶在十月出兵。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攻下中京路,将大金东西隔断。如果不是在古北口事先准备下火炮,又将大军移镇北安州。燕山落入南朝手,他的计划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如今我们在古北口坚守了二十天,已经打破了他的计划。若是赵武还是执意北上,到了大定府,我们必定会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天下闻名的雄关要地,只坚守了二十天就告陷落,在任何时候,都算不上件可以见人的战果。不过在完颜蒲家奴看来,这并不算失败。至少他只用了区区五千人的损失,就从南朝最精锐的野战兵团的手中,为中京路,为大金国,争取到了二十天的时间。
这二十天中,会宁、大同、辽阳,肯定都已经收到了他发出的求援军报。吴乞买、宗翰、宗望,他们也必定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有这二十天,粘罕和斡离不的援军应该已经发出来了。也许不会来中京道,但只要他们在他们的防线上给予南蛮子一定的牵制,赵武顾忌之下,也只有暂且收兵一途。”
“我们在这裏拼死拼活,粘罕、斡离不他们却只需稍加牵制……”阿鲁补没有说下去,但对这种不公平的情况心中不忿,却是表露得十分清楚。
蒲家奴摇头道:“南朝有句话说得很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大金国,下面的这数万部众如何能保得住?……不要再多想了!如今天下大局虽是南朝占优,但我们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自古以来,南朝北伐,无不损兵折将,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敌手自降而已。就算南朝兵力强盛,也杀不到草原和辽北。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处在不败之地。就算败到底,也不过回鸭子河边钓鱼罢了,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完颜蒲家奴自幼跨马提刀,张弓逐敌。数十载,大小千百战,他胜不骄、败不馁,心志如同河水中被经年冲刷的礁石,外表圆滑,但内里却是坚硬如铁,不可动摇。
“坚持下去,胜利永远都属于更有耐力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