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淋淋的绒布拖把随即插入炮管,来回两下,便将留在裏面的火药残渣清理干净。丢下拖把,两名炮手将炮身推回原位,轻巧的火炮并没有让他们费太大的气力。
“炮弹!”炮长一见准备完毕,便立刻大声吼道。
其实也不需要他下令,装填手早已做好准备,一枚黝黑的炮弹——或者说叫子炮——就托在手中。一见炮手们为他让开身子,便上前一步抬手就将炮弹送入炮膛中。关上炮闩,点燃引线,几次呼吸的时间,这门速射步兵炮就再次轰鸣起来。
在这片战场上,上百门子母快炮吞吐着硝烟和死亡,用炮声奏响了完美的乐章。不似古筝一声声的铮铮作响,而是像胡琴一般缠绵悱恻,连绵不绝。
多少个日夜,宗望和宗干一起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来策划攻击炮兵阵地的方案。但他们所花的心血却建立在无知和误算之上。曾经让每一个女真将领引以为傲的铁浮屠,在金属弹流中,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列列高速冲锋的骑兵横队,在炮火覆盖的瞬间,便损失殆尽。尸山血海堆积在阵前,重骑兵们无力将步伐多跨出去一步。
但此时,完颜宗望原本苍白下去的脸色又重新红润起来。铁浮屠虽然无法逾越火炮划出的死线,但他们已经完成了宗望心中最低的目标,吸引了足够多的炮火。就在这时候,两翼的拐子马已经提前一步冲入。前部与敌军的骑兵队纠缠在一起,将他们尽数堵在外围,而带着炸药包的敢死队,便觑空以从侧翼高速冲进敌方战线,直插中军阵列。而且与此同时,山海关城的侧后方。隔着稍远的山峦中有几束浓烟腾起,烟火逐渐覆盖了山头,宗望派出去的几支偏师,也达成了最基本的战果。
‘能赢!’宗望牙齿咬得死紧,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再强的军队也没有办法在军心不稳的情况下继续作战,“肯定能赢!”
※※※
“该死!”
“完颜宗望疯了!”
城头上,陈伍和耶律大石忍不住叫道。他们没有心思去关心远处山中腾起的烽烟,那里早有布置。完颜宗望玩出的一点小花样根本诓骗不了他们,以及下面饱受教育的士兵。让陈伍和耶律大石动容的,是城头下,一记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女真骑兵竟然使用了自杀性的爆炸袭击,这完全超出了陈伍和耶律大石的想象。一团团赤红色的火球就在方阵边爆开,近在第一线的士兵们被吞没进火焰中,消失无踪。爆炸鼓起的热浪甚至冲上了城头,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空心方阵本就是对抗骑兵而使用的阵型。方阵与方阵之间都隔有数十步的空隙,十几个方阵可以互相支援,消灭冲进空隙中的敌骑。方阵四面都有枪口和刺刀对外,完全不怕敌骑出现在侧翼。就算敌军骑兵来攻,战马在刺刀的威胁下,也只能绕着方阵打转,最后被来自前后左右的子弹所消灭。
安置两翼的骁骑兵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拼死拦截冲入阵中的敌骑。但一时的疏忽大意,却造成了让人难以承受的结果。
“大将军!”耶律大石对陈伍叫道,他被女真人的疯狂所惊到,“派预备队出援罢!”
陈伍整了整领口,借这个动作让自己恢复冷静,“我相信我的兵!”他口气坚定。就算两翼的方阵正在溃散中,陈伍的信心依然没有动摇。
“我相信我的兵!”他再一次重复道。
平治中,乌延古拔出了腰间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火焰嗤嗤亮起。看着前方的敌阵,他狠狠的大笑。南朝的士兵疯狂的开枪射击,但他耳中已经静了下去,听不到任何声音。火折子靠上了引线,乌延古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变慢了,引线冒着火星,战马一步步踏前。在乌延古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没有想起死在旧日战场上的兄弟和长子,只是惊异的看着,在他马前仍然坚定的一双眼。
又是一团火焰在龙骑一营第四指挥的方阵右侧爆开。爆风冲击波,在阵中带起了一片血浪。方方正正的口子阵,顿时少了右边的一竖。硝烟还未散尽,十几名女真铁骑从缺口一拥而入,张牙舞爪,挥舞着长刀和狼牙棒,直冲指挥军旗而来。
第四指挥的指挥使林嵩此时仍高据在马上。左手紧紧攥着军旗,右手举着指挥刀。一条条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整顿着被爆炸打乱的阵型,全然不顾敌军已经杀到身边。
守护指挥部的亲衞们冲过来堵在林嵩的马前,迎着女真骑兵,举起带着刺刀的长枪。矇着眼罩的战马撞开了前排的士兵,但刺刀也同时被刺入骑兵和战马体内。亲衞们毫不犹豫的迎着敌骑冲前,挺着刺刀前赴后继。冲入敌阵的女真铁骑就这么淹没在一丛丛刺刀丛中。
随着一声惨叫,最后一名女真骑手终于连着他的战马倒在地上。但自始至终,林嵩没有侧头看过他们一眼。
烈火之中,方能辨出真金。逆势之中,方能表现龙骑兵们的杰出。陈伍的信任,并没有被辜负。
侧翼的几座方阵被疯狂的女真骑兵炸出一个个缺口,但组成方阵的龙骑兵们并没有因此溃散。在一瞬间的慌乱后,士兵在军官们的呵斥下又恢复了平静。女真骑兵的疯狂,反衬托出汉家勇士冷静。
就如第四指挥一样,每一个遭到自杀性爆炸袭击的方阵,都在溃散边缘被官兵一齐拯救回来。听着指挥官们的口令,因爆炸而松散开去的战列,一步步合并压缩,将缺口补起。
整合起来的队列中,子弹变得更加密集。排枪的射击,不亚于炮火的轰炸。后续的敌骑,无法在越雷池一步。
还有许多女真敢死队员没能及时冲到敌军阵前,他们被排枪子弹阻隔在外围,稍稍近前就会被乱枪打到在地。有人绝望的隔着甚远便点燃了炸药包,但他们再也没有刚开始的成功,仅有的收获也只是一团很快散去的硝烟。
完颜宗望的孤注一掷,除了一时的混乱,没有收到任何成果。正如他低估了大宋炮兵们的发射速度,他更是低估了大宋军官们的冷静和士兵们的坚毅。威力再强的火器也不是胜利的关键,人才是一切。
林罗棋布在关前的近二十座空心方阵如磨盘一般,将冲入防线的女真铁骑挤压、碾碎。再坚硬的黄豆,却也不可能在沉重而坚实的青钢石磨中保持完好。刚满一个时辰的战斗,冲锋的女真骑兵已经血肉成泥,虽然他们给赵瑜的军队带来的伤亡,远远超过过去的任何一次战斗,但胜利的天平并没有有因此而倒向女真一方——因为他们的伤亡更加惨重。
陈伍傲然站在城头之上,西沉的斜阳在他的大旗上镀上了一层血色。他脚下的关头仅仅是一堆土石。土石关隘不足为峙,熔血肉为砖,以人心黏合,千万人会于一处,以生命来守衞,这样的关城,又有谁家能破!
关城上重鼓再次擂响,由千万汉家勇士所构筑,真正的接山连海的天下雄关,随着鼓声,正一步步的逆势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