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见老爷子须发皆张,虽垂垂老矣,却仍是威仪不减,此时他怒指着宋浑,大声斥责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也敢干预朝政耶?”
他拱手冲东北兴庆宫的方向遥遥一拱,大声道:“用谁,不用谁,怎么用,用多长时间,那是圣心独运的事情,岂容你一个小小臣子胡乱插手,更不用说满嘴裏胡沁!为父警告你,休要以为你自己就是个什么人物了,开口朝局,闭口宰相,你不配!”
然后,就在宋浑的目瞪口呆之中,老爷子伸手往门口一指,大声道:“出去!”
“父亲……我……”他开口欲辩。
“出去!”老爷子并不容他开口,看他此时面堂发红,胸口臌胀不已,显是动了真怒。
宋浑还待再说,宋升已经站起身来走过去从后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犹豫再三,宋浑极是不解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在他想来,实在是不理解父亲为何会对自己发火,因为从头到尾,他自觉都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于在他看来,更应该承受父亲怒火的,该是自己那个顶着宋家长子的身份最受陛下厚恩却一直都无所作为的宋升才对——若不是自己一直在努力支撑,单凭他宋升,只怕宋家的衰落已经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而自己为了整个宋家奔走,又有什么错呢?
但是最终,在扭头看了张果老一眼,见他只是老神在在地眯着眼睛,并没有丝毫出来劝架的意思之后,他还是只能愤而甩开宋升的手,拱手施了一礼,道:“那……儿子告退。”
然后,他面带怒火地转身往外走。
走过李曦的席前时,他顿了顿脚步,他神色复杂地深深看了李曦一眼。
在他想来,或许自己该提前一步拜入张果门下?若是自己成了张果的入室弟子,再辅以宋家三子的身份,那时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将毫无疑问的获得极大的提升……但是偏偏,这个李曦居然被张果看中,并召入门下了!
在此之前,他自己倒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要借用这位通玄先生的力量,并希望用他的力量去影响当今陛下,进而影响到宰相的任命问题,但是究其内心,却到底还是觉得这张果毕竟出身草莽,虽然眼下他极受陛下的宠信,但到底没有什么根基,出身也卑贱,利用一下倒可,若说拜师,他还真是有些不屑。
此时想来,他倒是忍不住微微有些后悔。
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他脸上有的,却仍旧只是傲然。
等他快步走到门口,自己动手撩开暖帘出去了,宋果奴突然就呼出一口气来,他拿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虽只是少女初长成,但吃她自己这一拍,却仍是颤颤巍巍。
扭头看到这一幕,李曦忍不住就觉得喉咙发紧,然后赶紧低头喝酒。
这时候宋璟颓然地坐下,却是忍不住叹息道:“吾不知其死矣!”
张果老闻言淡淡一笑,道:“还年轻,你再看顾几年,就会好多了。”
宋璟闻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再无一丝兴致,只是满面的颓然之色。
眸光眨动间,宋果奴已经机灵地起身跑了过去,在自己爷爷的席旁侍立,乖巧地道:“爷爷,张爷爷说的对啊,三叔还年轻嘛,您可以教给他呀,千万不要为他而气坏了身子才好,来,奴奴给您斟酒好不好?”
听到这丫头似模似样地评价说自己的三叔“太年轻”时,宋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对张果老道:“我这一生,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大堆,独独她是个最乖的!”
然后从宋果奴的手里接过杯子,举杯道:“好,既然我果儿为爷爷斟酒,我就再与你张爷爷喝几杯。”言罢,一饮而尽。
至此,宴席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宋果奴本就生得惹人疼,这会子又上蹿下跳地哄自己的爷爷开心,活蹦乱跳的,不一会儿就哄得老爷子开怀起来,倒是连喝了几大杯。
等到宴席终了,张果和李曦告辞而去的时候,他已经是带了六七分醉意了。
于是便由宋升代他送张果出门,李曦随在后面,却被宋果奴悄悄伸手给拽住了袖子,两个人放慢了脚步,眼看着与前面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她踮起脚尖儿趴在李曦耳边道:“小师傅,记得要陪奴奴去赏雪哦,奴奴新作了一条蜀锦裙子,可好看了,还不曾穿过呢,到时候就穿给你看好不好?”
李曦并没有喝太多酒,此时境况,便连微醺都谈不上,但他闻言之后还是下意识的在小丫头嫩嫩的脸蛋儿上掐了一把,笑道:“好。”
他这一下,若是长辈对晚辈做出来,自然是喜爱的意思,但是在两个年轻男女之间,却有些近乎调戏了,因此随侍在两人身后的两个丫鬟眼中便不免都有些震惊之色,不过小丫头自己却只是突然有着一瞬间惊悸一般的羞赧,随后便又平静下来,并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
那双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一瞬间媚光潋滟,薄薄的嘴唇儿抿得紧紧的,娇嫩的脸蛋儿若染丹蔻——竟是突然媚惑之极。
李曦抬手拍拍自己的额头,冲他露出一个微带着些歉意的笑容,然后便转身去追宋升与张果。
宋果奴却是就在那里停下了脚步,并不曾继续追出门去。
良久之后,她扭头看看两个犹自带着些吃惊的丫鬟,嗔道:“看什么看,我警告你们哦,不许告诉爹爹,也不许告诉爷爷!”
虽则是威胁,却是嘻嘻笑着说出来的,自然没有什么威慑力。只是她那性子素来便是天真婉转,极是惹人喜爱,因此在府中人缘也是极好,那两个丫鬟闻言之后也只是稍有疑惑,随后便纷纷地点了点头。
宋果奴得意地歪着脑袋笑笑,然后伸手提起裙儿,撒泼一般地蹦蹦跳跳往院子里去了。
※※※
离了宋家所在的那条小巷,走在前头的马车突然在道旁停了下来,一个充作马夫的道士过来,说是通玄先生请李曦过去那边车上说话。
李曦下马,把缰绳交给庚新之后过去,上了张果的马车,这时马车才又重新跑了起来。
马车上,张果老道:“我知你在蜀州时曾拜过座师,据说那人还是九龄公的东床快婿,想来无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之道,还是经世济民的为官之道,他都要比为师更擅长,所以这方面我就不与你说什么了,你此后只选在每个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过来我处,为师传你些本事,也好不虚承了你一声老师。”
李曦闻言点头应是,同时忍不住在心裏琢磨,拜了周邛做老师之后,他教给了自己许多为人处事的学问,以及许多官场的门道等等,却是不知道自己新拜的这位恩师老神仙会传授什么本事给自己,想来以他的本事,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沉吟了片刻,张果又道:“至于师承……我本是无意收徒的,只是输给了莫言大和尚,也是无奈,后来又亲去观察了你一段时间,这才决定了要收你为徒,不过这师徒关系,虽然是我故意要叫宋老相公知道,但是其他人,也就可有可无了。这件事我并不会对外提起,想来你也不是指望凭着为师的名头在外招摇的人。”
虽然不明白张果老为什么收了自己做弟子却并不准备公布出去,不过李曦还是再次点头答应了下来,张果说的没错,李曦向来就不是个像宋浑那样喜欢拿了别人的名头去为自己炫耀招摇的人,他拜老师,拜的是本事,是学问,又不是名气。
当然,其实说这个话有些亏心,毕竟若讲从老师那里借名气,其实今日宋府小宴,张果已经是把该给的都给了——在宋璟那里挂了号,得了他的重视,这已经是一份极重的厚礼。
尤其是这件事又已经被宋升和宋浑兄弟给知道了去,想来过些日子,两个人的师徒关系还是会慢慢被传扬出去的,到那时,其效果说不得比李曦自己说出去还要更好些。
张果自己不说,李曦也不说,但是偏偏大家又都会知道,以后想要找李曦的麻烦,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惹恼了张果的后果——这大约就是今日宴会上最大的收获了。
当然,与此同时,李曦还收获了一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