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更俗确实是被吓住了。
如果是在战乱年代,别说钱畅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便是再大点的官儿,只要李曦手里有权,杀了也就是杀了,在那种大家已经习惯了随时可能死人,随时可能杀人的氛围之下,大家并不会觉得钱畅被杀有多么震撼。
但是,眼下是开元盛世。
玄宗皇帝登基以来,不但励精图治,而且全面改革大唐的各种制度,时至今日,已经是开元二十二年,在这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大唐王朝正在一步一步的迈上巅峰,国泰民安,士庶安靖,整个国家都沉浸在一片繁荣与富贵之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种氛围之下,玄宗皇帝大权独揽,他有治世之心,有雄心壮志,有过人的手腕与见识,同时,他也有足够的容人肚量,因此,这些年来,除非谋逆大罪不会被赦免之外,哪怕是有官员犯了事,甚至于触怒了他,大不了也就是左迁贬官而已。时至今日,已经有多少年都不曾出现过朝廷官员被立刻斩首的事情了。
但是,一个堂堂的畿县县令啊,李曦居然说杀就杀了!
而且杀完了之后,他还能和颜悦色的问更俗是不是可以帮忙给钱畅安上一个罪名……李曦不会知道,就他那份淡定的笑容,就已经足够吓得更俗当场尿裤子了。
不管到了什么时代,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规矩森严,而是那些肆无忌惮的不守规矩的人!
更俗当然希望李曦会因为钱畅之死而获罪,但是他知道,即便以后李曦会获罪,但是按照他的狠辣,他完全可以在获罪之前先把自己的脑袋给砍下来!
所以,尽管当场就被吓得尿了裤子,但更俗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立刻便一口应承下来。
发动几百个刁民围堵魏岳的事情,是钱畅拿的主意不假,但是从头到尾都是由他具体操作的,这个时候不难猜到,李曦应该是明白这些的——事实上,这种事情,像钱畅这样的上官是从来都不屑于亲自去做的,动手主事的往往都是更俗这样的跑腿人物。
所以,李曦问他要罪证,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李曦不会在乎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样的,甚至于他也不在意自己曾经居中操作一切,他要的,只是一个钱畅必须死的遮羞布——哪怕只是随口的污蔑也好,反正已经死无对证!
明白了这些,更俗连自己尿了裤子都已经顾不上了,一边答应着李曦,他一边就踉跄着出门,招手叫人,“马涛,你马上点齐三十个人,随本官前去捉拿李彦宏、马化腾等刁民!”
那衙役头子马涛闻言有着好大一会子回不过神来,直到更俗丝毫不顾仪表地跳着脚骂起来,他才激灵一下子打了个哆嗦,点头哈腰屁滚尿流一般的连声答应,“小人马上就去召唤人手,小人马上就去,但凭大人吩咐!”
这些人都是衙门口里混成了精的,大的眼光没有,但是若论见风使舵的功夫,那可是上乘,事到如今,这马涛哪里还会看不清形势,因此当即便一连声的答应着,扭头招呼人列起队来,不一会儿功夫,他手下这些衙役们就已经站成三排,更俗招手一呼,众人便随在更俗和马涛的身后直接出了衙门,前去捉拿刁民。
此时还在大堂外站着的杨慎馀冲身旁一个校尉招了招手,耳语几句之后,那校尉便赶紧跟了上去追那捉人的队伍,这时候他扭头看见李曦也把高陞叫过去吩咐了几句,然后高陞便也随后追了出去,走进堂去与李曦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笑。
杨慎馀躬身一礼,道:“大人好手段!”
吃他这一赞,杨钊也是赶紧的拍马屁,“这雷厉风行,真是要得!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就连站在一旁的大胡子李光弼也是目射|精光,看向李曦时,目光中满是敬佩。
在他看来,李曦这等杀人手段,狠辣果决,真乃大将之风也!
这时候左右已经全是江淮转运使司的人了,李曦笑着摆了摆手,一边命校尉们退出堂去,一边衝着杨慎馀苦笑,“人嘛,我是杀了,硬着头皮也得杀!至于这随后的事情么……杨大人可有什么建议?”
杨慎馀闻言微微一笑,此次李曦得到消息之后果断出京,像李逸风,柳荣等他最最亲近的心腹一个不带,却偏偏只带了他杨慎馀,这裏头的意思,自然是很明白的。
柳荣、李逸风都是李曦的心腹不假,但是他们跟李曦一样,都是新近才做官,根基浅薄的很,而杨慎馀虽然也是刚刚才做官,但是他老子是太府寺卿杨崇礼,那老爷子光是在太府寺卿的位子上就坐了二十多年了,作为他的儿子,杨慎馀在朝野上下的人脉自然是丰厚之极,即便以常风、魏岳等老吏亦是绝不能比的。
所以,要杀人,李曦可以,但是杀了人之后要善后,可就要靠他杨慎馀了。
当下杨慎馀道:“请大人写一封奏折让下官带上,说明此事来龙去脉,下官马上就折返长安,这殿陛之间事,都在下官身上,请大人放心就是。”
李曦闻言哈哈一笑,“好!如此,有劳杨大人了!”
杨慎馀笑笑,时至今日他也已经明白,或许从准备重修广通渠那会子起,李曦就已经料到了他自己压服不住下面,所以也早就已经开始预作绸缪,至于杀人立威之事,只怕也是年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而自己这个身份特殊的人,自然也是早就应该在他的算计在内了。
虽然如此,虽然自己早就成了他人手中计算好了的一枚棋子,但杨慎馀心裏却是丝毫都没有不舒服的想法。
能成非常之事者,必非常之人也。
做官的人,谁能没点野心呢!身为江淮转运使司衙门内的官员,他自然也希望自己衙门里负责的事务能早日顺顺承承的开展起来,而若要做成这漕运之事,凭借一般的手段,显然是不行的,不然朝廷里早就已经有人去做了,也不会从中宗那会子一直拖到现在。所以,李曦能够如此谋算有度运筹帷幄,恰恰是最让他高兴的。
哪怕是自己要跟在他身后为他擦屁股,心裏仍会觉得,跟着这样的上官才有奔头。
更何况,其实他心裏很清楚,李曦分给自己的这份差事,看起来好像是又苦又累,需要到处跑着安抚下边,呵哄上边,但其实他心裏明镜儿似的,这份差事只是看起来苦一些罢了,其实如果一直做下去,这份差事可是能帮自己积累起大量的人脉与威望!
这份人脉,可不是靠父荫得来的人脉,而是自己亲手培育和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
因此当下他笑笑,“大人这一剑挥出去,怕是有不少人要兔死狐悲了,有些反弹也属正常,不过,这怀柔的手段,还是要用的,大人要立威,不便去安抚地方,这种事情,便尽在下官身上了,绝不给大人拖后腿。”
李曦对于杨慎馀的聪明和知趣相当满意,闻言笑着点头,“不瞒你说,本官思来想去,咱们衙门里还就只有你适合去处理这些,所以,你累点儿就累点儿吧,将来漕路通畅了,本官亲自上奏折给你请功!”
杨慎馀闻言飘然一拜,心领神会,“多谢大人。”
※※※
兴庆宫,南熏殿。
玄宗皇帝坐在龙床上听着一帮大臣关于御驾东巡的安排,不住地点着头。
东巡洛阳以就食的事情,早在年前就已经确定下来,年后就已经公布出去,按照玄宗皇帝的安排,新任黄门侍郎、同平章事裴耀卿仍然兼任京兆尹,为长安留守,而新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张九龄,则随着玄宗皇帝东行。
一同去洛阳的,包括六部九寺的主官,以及一些必要的属官和书吏,留下的当然更多,在玄宗驻跸洛阳期间,这些人便由太子李鸿与黄门侍郎、同平章事裴耀卿共同管理,大小事宜,每日一报,紧急之时,则由两人协同相关部寺临机决议。
因为玄宗即位以为,东巡洛阳已经有好几次了,所以诸事都开始渐渐形成了规矩,这个时候要走,也只是按照此前的旧例部署安排而已,倒是没有太多需要议论的。具体的事情,下面各衙门已经开始动手预备了,预计二月初就可以成行,眼下大臣们都到南熏殿来,除了例行的议事规矩之外,也不过就是按部就班的禀告一番。
不大会儿,张九龄便把各衙门自己议定的留守与随圣驾东行的名单说完了,玄宗皇帝听完了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便只是关于个别人略作了几处调整,他知道老相公宋璟囿于天寒,去年说是要去洛阳,却一直都还没走,便又特意叮嘱,到时候便让老相公的车驾随在自己的车驾旁一块儿走,宋璟长子宋升就在下面,闻言自然是赶紧出班谢恩。
等到这件事情说完了,玄宗皇帝挑眉往下面众大臣中看了一眼,问:“众卿可还有事?”
张九龄、裴耀卿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目不斜视,气定神闲。
太常卿韦縚扭头在众人身上略略扫了一眼,冲站在众大臣中间的太子宾客崔沔使了个眼色,崔沔当即心领神会,然后便出班站定,道:“启禀陛下,臣有一事。”
玄宗皇帝撇了撇嘴儿,咳嗽一声,放松地靠在龙床的靠背上,慢慢道:“崔爱卿有事,尽管讲来。”
崔沔今年不到四十岁,白面长须,极有风仪,在朝野上下声誉颇佳,出任太子宾客六年以来,尽心尽力的辅佐,堪称是太子李鸿身边极为得用的一个人物。
玄宗皇帝固然不希望太子李鸿的声势太大,但是既然选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他也不希望李鸿在朝中的势力太过弱小,所以,平日里在对待诸如朝中的太常卿韦縚,以及他东宫中的一些人物,如太子宾客崔沔等人,玄宗皇帝都是尽可能的明里暗里优待几分。所以,虽然崔沔这个太子宾客手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是在朝中的发言权却一直都不低。
此时崔沔闻言朗声道:“臣听闻,江淮转运副使李曦前些日子出京,就在三日之前,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不告而斩正六品上渭南县令钱畅,此堪称是目无王法之极矣,臣以为,陛下当立刻遣有司将其捉拿回京,依律严惩!”
听到这裏,朝中众多大臣多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不置可否。
太府寺卿杨崇礼更是干脆就闭上眼睛在那里打起盹儿来,只是偶尔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一眼满脸期盼地看着玄宗皇帝的韦縚和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李鸿,眼神中满是不屑。
听完了崔沔的话,玄宗皇帝“哦”了一声,道:“这件事,李曦已经有专折递上来了,朕看了一下,虽然李爱卿做事不免莽撞,但是,至少也算得有理有据呀,他是接到那渭南县的县丞更俗的密信,这才火速赶往渭南处置此事的,而且,临行之前他还给刑部、吏部都行了公文知会此事,故而,朕觉得这也算不上是不告而斩吧?”
崔沔闻言还只是一愣,韦縚却是听得心中一凉,心想:莫非这就是陛下对待此事的态度?李曦平白无故的杀了人,陛下也并不准备追究?
当然了,也不能完全说是平白无故,但是至少在杀人之前,李曦并没有握住钱畅的什么罪证嘛!至于他后来所罗列的那些罪状……人都杀了,钱畅又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辩驳了,在李曦的淫|威之下,想要捏造什么证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难道陛下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这边心裏这么想着,果然那边崔沔就替他把疑问说出来了,“陛下,据臣所知,直到那李曦下令杀人之前,他手中都并没有什么证据,至于他所说的是渭南县县丞更俗给他送了密信他才过去之事,臣以为语多讹误,不足采信啊!”
又道:“而且,即便是证据确凿,即便那钱畅罪大当斩,李曦也应该在禀告刑部、吏部、大理寺之后,由陛下亲自下旨处斩,他李曦哪里来的权力说杀就杀?”
或许是说着说着来了气,也或许是为了故意扩大声势,他又气愤地继续道:“陛下,李曦此子在京畿之地如此肆意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堂堂六品官员,只因此事,关中上下民心浮动,皆言李曦胆大妄为,不查此事,不足以服众,不足以安民哪!”
“唔……”玄宗皇帝想了想,道:“有件事朕一直不曾对众卿说过,此时说一说倒也无妨,早在李卿就任江淮转运副使之前,就曾跟朕说过,若要他负责开拓漕路之事,他要几个条件。当然了,后来你们也都知道了,他的条件,朕都已经答应了。李卿非只是江淮转运副使、督京畿粮道事而已,他还兼任户部度支员外郎、吏部考功员外郎、刑部司门员外郎这三部侍郎,同时,朕赐他天子剑,出京在外时,对于五品及以下官员,有杀伐专断之权……”
玄宗皇帝说到这裏,韦縚与崔沔不由得愣住。
这些事情,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但问题是,在此前他们并不认为李曦手里有了什么天子剑,就真的可以随便杀人了,更别提杀的还是正六品的县令。自从当今陛下即位以来,除了谋逆等不赦大罪之外,这得有多少年没有杀过朝廷命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