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能想象,方才还在生死相搏的双方,现在却和谐得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正在谈话。不过,这双方的姿势怪异了一点,一方是站着的,而另外一方是仰天躺着的,令人怎么也看不出一点正常对话的平等性质。
“我这一辈子,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波折,主要就是因为两个女人,一个是带给我无限愤恨,我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女人,另一个是带给我无限温馨,让我时时感觉无比愧疚的女人。”
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原因,贺兰敏之那苍白的面孔之上,蓦然多了几分红润,他的声音也渐渐趋于平和,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局促。
张易之自然知道贺兰敏之所说的那两个女人是谁。第一个毫无疑问是武则天,第二个是太平公主。他没有插话,他已经看出,这贺兰敏之的确是已经到了一个油尽灯枯的地步,熬不了多久了。他有什么话,总要让他说完。
“我和你们的皇帝陛下之间的恩怨,我就不想说了,总之现在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我贺兰敏之风流浪荡,和自己的外祖母私通乱|伦。这个名声,我从来就没有打算想办法除去。她一个当皇帝的,能让自己死去的老母亲背上这等名声,我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我想要说的是,令月,她为了我牺牲良多,多年以来尝尽了委屈,甚至到现在也不知我究竟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我实在是太亏欠她了!”贺兰敏之感叹不已,对自己当初对待太平公主的态度,极为后悔。
“我要是能稍微多给她一个笑脸,或者更多陪她一时一刻,甚至一个须臾,就好了!只可惜,对于如今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是虚妄。我不后悔找那个老女人报仇,也不后悔为了报仇,做下这许许多多并不情愿的事情,甚至都不后悔进来来到这裏,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让她更加开心一点。”
张易之听得也是略略有些难受。这贺兰敏之本来是一个大好青年,而且人品相貌样样出众,而且身世清白、好学上进,绝对是女家打破头都想嫁的那种。在、只可惜他摊上了一个武则天这样的姑母,让他注定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种事情,说怪谁都是不对的,要怪,恐怕也只能是怪命运了。
那李香儿和窈娘二女历经过许多的波折,比一般的女子,心肠要硬了不少,但听见贺兰敏之临死之前的这番肺腑之言,感受着他的神情,想象着这样相爱的双方,竟要生死离别,四只眸子都是湿润润的。她们浑然忘记了,就在前不久,她们两个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处在一个你死我活的境地,双方都巴不得对方早死。
“我想委托张郎的是,你把我的死讯告诉她。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相信你也是大略知道一些的,我以前一直隐瞒着她,她若不问就算了,若是问起,你就尽你所知都告诉她吧!还有,就是关于那几个孩子的——”
张易之听见“孩子”二字,心下一动。他知道,太平公主的膝下,是有好几个儿子的。其中那个二郎薛崇简,张易之当初第一次前往太平公主府拜访的时候,还曾见过一次。也就是在那一次,张易之和武隆基发生了冲突。
太平公主的几个儿子之中,有两个年纪最小的姓武,暗道理应该是太平公主和她现在的丈夫武攸暨所生。但张易之知道,武攸暨很早以前,一直卧病,而且和太平公主的关系,早已水火不相容,两人想必是很难生下什么孩子来的。
难道,那几个孩子是贺兰敏之和太平公主所生?
或许是看出了张易之的疑惑,贺兰敏之道:“那几个孩子,的确是我的,不过不是我所生,更不是令月所生。他们都是我从外面抱回来,交给她抚养的。她大概一直以为那都是我和外面的女子所生,忍气吞声地抚养他们,看护他们,我也没有解释什么。不过,现在倒是要托你帮我解释一番,因为我自己再也不可能向她解释了!”
张易之默默地点头,却听贺兰敏之继续说道:“那些孩子的来历,我一直没有详细解释,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们都是我这些年以来,为了报仇而牺牲掉的人家里的小婴孩。做人做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是恶无可恶,毒无可毒了,牺牲掉个把人甚至一整个家庭,也没有什么好顾忌了。不过,面对那些还没有学会说话,一双眼睛砍谁都是那样好奇的孩子,我还是无法下手,便将他们分别交给了令月。”
张易之点了点头。对于贺兰敏之的这番行为,他没有办法去评论。应该说,贺兰敏之为了报仇,的确是不择手段了,投靠异族、杀人如麻。但面对那些小孩子的时候,又完全不顾及什么斩草除根,竟还不避被恋人误会的危险,让太平公主将他们抚养长大。这也可以看出,他又是存着一份天良的。人性的复杂,在这裏得到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