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的答覆,比预想中的来得还要快些,而且直接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裴行俭和琉璃听得回报迎将出去时,院门口刚刚挂起的灯笼,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灯光给他的面庞笼上了一层微黄的光晕,也把那个刚刚到达嘴角的微笑染得多了几分温度。眼见裴行俭已到跟前,他不急不缓欠身行礼:“守约兄,炎不请自到,打扰了!”
琉璃心内原有些嘀咕:印象里裴炎似乎是个不爱走动的,两家虽然都住在永宁坊,以前却从没上过门,这回怎么突然转了性?只是一眼看到他,不由还是暗暗点头:这位果然是长得越来越让人肃然起敬了!
裴炎的颌下留起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齐整胡须,那张原本太过冷峻的面孔似乎多了几分温和儒雅;而一行礼一开口,虽是再寻常不过的作揖寒暄,也自有一份如对大宾的端严法度。
琉璃不由自主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裴行俭走上两步,含笑抱手:“哪里的话,子隆真真让人喜出望外!”或是因为身量更高,笑容更暖,当他站在裴炎对面时,灯光似乎都被他分去了多半,原本肃穆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了下来。
琉璃嘴角不由微扬:如果说裴炎看去像一幅端庄规范的汉隶拓本,裴行俭就是魏晋的行草名帖,虽然笔笔都似漫不经心,却是神韵天成,风骨无双——李治不愧是书法鉴赏家,挑选起居舍人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明……裴炎也看见了琉璃,微笑欠身:“嫂夫人。”
琉璃刚想回礼,从裴炎背后又传出了清柔的一声:“见过阿兄阿嫂。”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上一步,盈盈低头行礼。
琉璃立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于夫人告诉过她,崔岑娘早已病逝,裴炎先是迎娶了一位刘氏夫人,成亲没两年也是一病而亡,八年前又娶了岑娘的庶妹为继室,“莫看是庶女,竟是个难得的齐全人”。她心裏多少有些好奇,忙上前两步,笑着对两人还礼:“不敢当。这位可是崔家妹妹,快请进。”
崔氏抬头微笑,在灯光下,秀丽的面庞就如一朵白茶花在缓缓绽放:“妾排行十三,多年不见阿嫂,阿嫂的风仪竟是尤胜当年。”
琉璃愣了愣,眼前的佳人的确眼熟,她一时却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说来阿嫂当年在别院湖旁挥笔画下的水墨牡丹,气韵生动,至今还如在眼前……”
琉璃眼睛一亮,脑海里一个少女的身影顿时清晰起来——当年在裴家别院的斗花会上,崔 带的小妹不正是十三娘么?那时她年纪尚幼,却已写得一手好诗……她不由笑了起来:“十三娘慧质天生,出口成章,才真真让人佩服。”
那边厢,裴行俭与裴炎也寒暄了几句,转头交代道:“你好好照顾弟妹,我带子隆去看看我在西疆拓的碑文。”两人转身往外院书房而去。
琉璃也引着崔十三娘往里走。这院子虽然早已被于氏婆媳收拾过,却到底还缺些装点,上房里更是连待客的饮具都未来得及收拾出来,琉璃抱歉不迭。
崔十三娘笑道:“原是子隆性急了,收到阿兄的帖子,欢喜之下立时三刻便要过来,我拦都拦不住。”她四下打量了几眼,“听闻阿嫂是昨日才到京,如今处处便能这般齐整,换了是我,还不晓得是怎样一副兵荒马乱!”
琉璃解释道:“原是阿母早几日便打发人来收拾过了,我自己带的东西还乱着呢,好些都还未分出箱来。”
崔十三娘微笑颌首:“是邢国公夫人么?早些年我在宫宴上也曾有幸被夫人提点两回,这才晓得国夫人中,原来也有这般热心肯提携后辈的!阿嫂好福气!”
她原本生得便好,说起话来更是时时含笑,字字妥帖,让人如沐春风。琉璃暗暗点头,难怪于夫人会夸赞她“齐全”,果然是玲珑剔透!不知怎地,突然间又想起了模样太过病弱、待人也有些冷淡的岑娘,心头不由一阵怅然。
崔十三娘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刚上的枣浆,惬意地眯了眯眼:“原先岑娘姊姊便常与我们说起,阿嫂最有慧心,任是什么寻常东西都能做出不一般的美味来。果然如此。”
大约也是想起了岑娘,她低声叹了口气:“其实,岑娘姊姊一直很是有些抱憾,说是那时因中秋劳累染了病,未能亲身去送别阿嫂,只怕会被阿嫂误会了。”
琉璃忙道:“哪里,这全是我的不是!当日她身子不好,还记得送了那般用心的一份程仪过来,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误会?只是当日我忙着收拾行装,便没有多说;到了西州后又是诸事繁忙,竟未曾给她写过一封书信,原想着……”原想着迟早要回长安,迟早都会再见面,却没想到,有些人却是再没有迟早了。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琉璃低头喝了口浆水,索性转了话题:“ 妹妹这些年还好吧?”在她的印象里,比起岑娘来,十三娘似乎跟那位崔 关系更为亲近。
十三娘眼睛一亮:“多谢阿嫂惦记。 姊姊这些年也经历了些事,如今倒还好。不瞒阿嫂说,我这姊姊性子有些高傲,等闲人都不放在眼中。当年阿嫂毅然散尽家产,随夫君就任,她听得此事,肠子都悔青了,只道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此次知晓阿嫂归京,姊姊定会登门致歉,还望阿嫂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琉璃笑着摇头:“她原是心直口快之人,我怎会怪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三娘,她都想不起崔 这个人了,更别谈去记恨。
十三娘展颜而笑,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一个姊姊,心内对阿嫂更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十年来只想跟阿嫂好好告声罪,却又没脸给阿嫂写信,更莫提来见阿嫂。”
琉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十三娘嘴角依旧抿着笑意,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心头不由一动,想了想笑道:“是么?到底是哪个崔家姊妹?”
十三娘轻声道:“是河东公府的世子夫人,静娘姊姊。”
琉璃原本便已猜到了几分,听得这名字,倒是有点意外:“原来是崔夫人。”长安的女眷来往,只有关系亲近的才会以闺名相称,这位世子夫人当初得罪裴炎可是得罪得不轻,如今跟他的新夫人却是如此亲密……十三娘叹了口气:“阿嫂想来也知晓,裴世子原非大长公主所出!其实世子的母亲,就是静娘姊姊嫡亲的姑母。她生下世子便过世了。河东公由先皇做主尚了大长公主时,世子才周岁,被大长公主养在身边,万般娇宠。她原本是想给世子娶个宗室女的,河东公却不肯毁约。因此大长公主对这门婚事,一开始就不大满意。”
琉璃好不吃惊,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一直以为裴承先是临海的儿子,才会那般骄横霸道,全然不似裴氏子弟,听十三娘的意思,原来是故意被养歪了?如此说来,河东公府明明不缺管事娘子,却总是由世子夫人亲自出面来做那些又得罪人风险又大的事情,也是这位大长公主特意安排的?
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低声说了下去:“这般情形下,静娘姊姊的处境可想而知。有些事她就算不愿去做,不敢去做,又如何敢不去做?何况世子的性子又是随意惯了的,只道公主对他不薄,何尝能体谅静娘的难处?静娘那几年里,过得极是煎熬,凡事略不如大长公主的意,在院子里被晾上半个时辰也是常事!”
“说来还要多谢阿嫂在芙蓉宴上的那番随机应变。静娘姊姊自知无路可退,可她膝下有稚龄幼|女,背后还有父母家族,总不能让他们也一道背上黑锅,因此当日就给大长公主留书一封,言明‘父母尚在,敢不自珍,归家侍疾,以尽本分’,转身便回了崔家。”
琉璃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大长公主当夜便病倒了,原来首功还不是自己,而是这位毅然反出河东公府的崔静娘!
看见琉璃的笑脸,崔十三娘的脸色也放松了许多:“静娘姊姊回到崔家后便大病了一场,说是回想那几年,竟如做了场噩梦,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做下了那些事!”
“她原是打算和离的,两家都已议好章程,只待风声过了便办,谁知便出了阿兄去西域任职的事,之前的事也突然都传了出来。世子找到静娘追问,得知真相后险些没发狂,还是静娘好生劝慰了他一番才罢。经此一事,两人倒是好了。”
“只是那时大长公主病情还不算太重,性子却越发乖戾,对静娘又是深恶痛绝,百般刁难。河东公虽有心维护,到底力不能逮。世子索性以求学为名,遣散姬妾,搬出了公府。这些年里,世子一心向上,静娘也是勤勉持家,如今无论裴氏族人还是崔氏姊妹,哪个对他们心裏不敬服?”
“不过如此一来,却也有一桩不好,两人不在府中,消息难免闭塞。因此河东公今年四月病倒之后,世子与静娘竟是隔了两日才知。偏偏常乐大长公主又进宫告了一状,说世子离府别居,不愿在床前侍疾,惹得圣人大怒。世子与静娘要回府尽孝,那边也不许他们进门,还是多亏遇见了蒋奉御府上的凌夫人,这才进了门。这几个月里,两人日夜守在河东公与大长公主的病床之前,熬得都脱了形。”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临海公主是谋划多年了,可惜还是功亏一篑!蒋奉御的夫人绝不是无缘无故多管这桩闲事的,至于裴如琢夫妻近日的所作所为被传得人所皆知,自然也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样说来,自己和裴行俭之所以要早日去河东公府一趟,为的不过是坐实他们的确孝顺?
崔十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嫂只知其一,大长公主如此行径,是因为河东公已然病倒,无法再维护世子,而他一旦病故,那爵位便要传到世子手中。大长公主自己有儿有孙,自然要为他们做些打算!如今她还说动了常乐大长公主插手此事。常乐在朝中诸公主里威望最高,平素也最得圣人敬重,自是一言九鼎。世子夫妻便没少受她排揎,圣人那边会如何决断,也是两说。”
“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裴世子便是有心退让,但这一步又岂是轻易能退的?如今这河东公之位已非爵禄之事,而是关系到世子夫妇的名声前程,一旦有失,便坐实了两人不孝之名。莫说他们,便是他们的子女后人,只怕日后也难以立足!”
琉璃不由点头,的确,在眼下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道里,一个不孝的名声的确能让人翻不得身——这才是裴炎夫妻今天急着上门拜访的原因吧?如此看来,武后所谓的亲自过问其实是另有打算……想明白此节,她心裏顿时踏实了许多,微笑道:“多谢十三娘直言相告,实不相瞒,这两日我也听人说起,世子夫妇如今衣不解带,侍疾甚周,是难得的孝子贤妇,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过两日我会去河东公府拜见长辈,有若机缘,也会向崔夫人讨教几句。百善孝为先,世子夫妇如此纯孝,我裴氏族人,自然该多学着些。”
崔十三娘看着琉璃,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但此刻满屋的烛光却仿佛都落入了那双灵动的眸子。“阿嫂!”她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欢喜,“阿嫂真真是气度宽宏!”
琉璃几乎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听得这夸赞,脸上微热,忍不住从心底里叹出了一句:“哪里比得上你和裴舍人!”
远远的,帘外传来了男子的说笑声,琉璃和十三娘相视一眼,都笑着站起身来。
裴行俭和裴炎显然心情都不错,他们这一落座,上房的气氛便越发热烈了起来。身为主人的琉璃和裴行俭固然言笑晏晏,崔十三娘更是妙语如珠。到了后来,连裴炎都主动说起了自己当监察御史时遇到的一桩事:
“那人犯对着我直呼冤枉,说他只是拣了根草绳,如何要徒他三千里?我听了也好生不解,便去问了问县尉。县尉道,他的确只拣了根草绳,只是草绳的另一头,却还系着头牛。”
这笑话也罢了,只是由裴炎一板一眼地说出来,却立时可笑了十倍。琉璃好半天才忍住了笑,只觉得眼前这两人,一个笑语如花,一个惜字如金,明明年纪、气度都截然不同,却自有一份难得的默契。所谓天作之合,大约不过如此吧?
她笑着喝了口枣浆,那浆水已放得冰凉,让她几乎打了个寒战,不知怎地心头也是突然一凛:如今她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甚至怎么都想不起义父和他会怎样结束他们的名将生涯,但裴炎的结局她是不会忘的!
还有多少年,眼前这对夫妻还有多少年?自己和裴行俭,又还有多少年?
仿佛有夜风从帘底吹了进来,带着异样的寒意,琉璃只觉得手脚冰凉,满屋的温暖欢笑,都再也抵达不了心底。
待得将裴炎夫妇送至门外,已近二更时分。裴行俭转身时,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掌:“今日手怎么这么冷?你适才想起什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琉璃原本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听得这一问,心裏不由酸涩难言,低头沉默片刻才道:“想起岑娘姊姊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伸手搂住琉璃的肩头,安慰地揽紧了她。
他的臂膀沉稳有力,带着琉璃最熟悉的温暖感觉,琉璃的心头却是愈发千回百转,好半晌才轻声道:“是我胡思乱想了,十三娘是厚道人,我看裴舍人的性子倒像是随和了许多。”
裴行俭没有接话,却问道:“河东公府之事,崔氏都跟你说了吧?”
琉璃“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转头问他:“那位世子竟不是临海大长公主亲生的,以前你怎么没跟我提?旁人怎么也没议论过?”
裴行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此事与咱们何干?如琢原是从小就养在大长公主身边的,那边府里又忌讳提及前头夫人,只怕如琢自己都常常忘记此事,外人又有几个能知晓内情?”
琉璃心裏补充了一句:就算知道内情的,也以为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提!谁会相信裴行俭的性子能古怪到这个程度!当年他和麴崇裕那样明争暗斗,可麴崇裕不是麴智湛亲生骨肉的事,自己不也是过了六七年才听说?
她正想抱怨,裴行俭却已沉吟道:“河东公府那边,我明日一早就会下帖子。这几日,你不如说路上累着了,身子不爽,在家歇着。那边我自会应付。”
琉璃不由讶然:“这又何必?临海大长公主如今……”看见他微微摇头,才猛然醒悟过来:“你是担心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点头:“这些日子那边常有宗室探视,我朝公主们难缠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常乐大长公主更是生性严正,不容冒犯。”
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武后都已经发话了,别说一个常乐,就是全长安的公主都在河东公府等着收拾自己,自己也不能不去啊!琉璃只能叹道:“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能一世装病不出?常乐大长公主名声还好,听闻便是裴如琢夫妇,她也不过是排揎了几句。我只要小心恭敬些,吃她几句排揎又何妨?再说,她若真是有心恼我,我称病不去,只能让她更恼。以她的身份,若要难为我,难道只能在河东公府里等着?”
裴行俭眉头微皱:“也罢,你容我多做些安排!你先回去休息,莫要等我。”
他转身往外院书房走去,夜色中,那一身宽袍缓带从容仿佛御风而行,背脊却自有一份如山的端直。琉璃凝视良久,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裴行俭回来得极晚,次日坊门一开,他便将几份帖子分头送了出去。河东公府的回音却是过了一日才收到,客客气气地请两人十七日上门。裴行俭把阿燕叫进来叮嘱了一番,随后又把陆续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琉璃。
待到这一日来到河东公府门口时,琉璃对这座府邸不说了若指掌,大致情形倒也心知肚明。在内院门口迎候着他们,正是这些年来主持府里中馈的郑宛娘。十余年不见,她明显丰润了不少,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
看见琉璃,郑宛娘上前两步,脸色平板地欠身行礼:“许久不见,阿兄阿嫂一向安好?”琉璃心中有数,正想微笑还礼,就听耳边传来了一个 的声音:“小弟见过阿兄阿嫂!”
离郑宛娘两步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形容倒也俊朗,只是神色阴沉,看向琉璃的眼神更是冰冷,正是临海大长公主的长子裴承禄。琉璃对自己在这边的不受欢迎早有预料,但被这样的目光一扫,还是心头一突。
身旁人影一动,却是裴行俭上前一步,抱手还礼:“听闻大长公主与郡公贵体欠安,行俭久在边关,不能早日探望,心实惶恐,不知两位尊长如今可还安好?”
他的声音虽然舒缓,神色却是肃然,一双眸子更是淡漠如冰。裴承禄不由脸色微变,顿了顿才开口道:“尚好,多谢阿兄牵挂。”说完垂眸转身,引着裴行俭向院内而去,没走多远,拐上了一条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