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三日之别 千金之诺(2 / 2)

大唐明月 蓝云舒 5493 字 8个月前

裴行俭挑了挑眉:“就是这几日的事,怎么也不记得了?”

这几日?琉璃好不困惑,想了想忙道:“上回去河东公府,临海大长公主非要送礼赔罪,拿了颗夜明珠出来,我推脱不得,那天你又直接去了鸿胪寺,我便没来得及说,绝不是故意要瞒你!”她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个当日顺手搁在案几上的匣子。

裴行俭笑了起来:“不必找了,我一回来便瞧见了。恰好前日与几位同僚一道拜访了孙真人,得闻真人炼丹颇需明珠奇石,我便让人回家找了些戈壁碎玉,连同那颗夜明珠一起送到了孙真人府上。这长安城里,多少贵人求孙真人一颗灵丹而不得?这颗夜明珠用在那里,也算是物尽其用!何况孙真人还应了我,日后我若是想学丹鼎之术,尽管上门就是。”

恰好?头一日收到夜明珠,第二日便送给了孙思邈,这也叫恰好?还有炼丹……琉璃瞪大眼睛看着裴行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恭喜他向全能型神棍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吧?

裴行俭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又想到哪里去了?还不赶紧交代!”

琉璃伸手揉了揉额头:“你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有什么瞒着你的?”突然看到手上这几日都忘记取下的那只飞鸟衔珠的镯子,不由心头一跳。抬眼看见裴行俭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镯子上,她的心更是提了起来:这件事她的确是瞒着裴行俭的,因为不想让他再觉得难受……裴行俭怔了一下,却只是摇了摇头:“你怎么还留着它?是去河东公府那日戴上的?这倒真真是物尽其用了!”

琉璃讪讪地放下了手,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几天还做了什么。裴行俭笑吟吟地拖住她的手便往书房走,一直走到便榻前,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箱子:“你自己打开看看。”

只见那箱子大约一尺多见方,寻常木料,寻常雕工,看去毫不起眼。琉璃满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眼前顿时一片光辉耀目——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的金饼,一看便是足色赤金,光泽几可鉴人!她不由唬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便问:“谁送给你的?”

裴行俭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你看看箱盖上的字。”

琉璃忙低头去看,箱盖的内面果然刻了两行整齐的楷书:大恩不言谢,千金聊为酬。这话好生耳熟!她思量片刻,不由笑了起来:“原来是她!”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谁?”

琉璃得意地扬起了头:“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就是那位雪奴!十年前我放她离开时,她便跟说过,大恩不言谢,但日后必会奉上千金之酬。我只当她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真有这番本事!她如今人在哪里?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裴行俭摇头:“我怎么知晓!这箱子原是有人送到门房,说是交给你的,没留话便走了……想来此女十有八九是重操旧业了,以她如今的身份,若真是找上门来谢恩,反而有些不大妥当,因此才会如此处置。”

琉璃点了点头,心裏虽然依旧好奇得要命,却也知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到青楼去找人叙旧;低头看看这一箱金子,不由又有点发愁。金子她自然是喜欢的,但自己这些年来已不大缺钱,而雪奴就算混成一代名妓,到底更需要金银傍身,何况这些金子的来历……裴行俭瞅了她两眼:“你不想要?”

琉璃叹气:“怎么才能还给给她?”

裴行俭漫不经心地点头:“既然如此,等过几日我得闲了,自会设法帮你还了,我还以为……”

琉璃奇道:“以为什么?”

裴行俭的眼里满是笑意:“我看你平日里清点库中金银之时甚是欢喜,没想到旁人送你的,你倒是不肯收了。”

琉璃默默地白了他一眼,废话!清点自己的劳动所得和收下别人辛辛苦苦攒的卖身钱,感觉能一样吗?

裴行俭吃了这记白眼,笑容倒是更深了,拉着琉璃坐了下来,又问了问她这几日在那边府里的起居饮食。琉璃心裏却还是有些不踏实:“守约,咱们今日回了这边,明日荣国夫人若是还招我过去,又该如何是好?”

裴行俭剑眉微挑:“你刚刚几千里跋涉回来,又连着三四日的伺候病人,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从明日起,自然便要在家好好休养。”

装病么?这法子也不是不成,琉璃便问:“那要休养到几时才好?”

裴行俭笑吟吟地看着她:“大约休养到为三郎再添个弟弟妹妹,也就差不离了。”

琉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了。

裴行俭站了起来:“走吧,我今日特意吩咐厨下早些做晚膳,这时辰只怕差不多了。”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今日早些用饭,早些安歇,日后么,你也好早日休养好了再出门。”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简直哭笑不得,裴行俭却已负着手施施然出门而去,留下琉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磨牙。

第二日,琉璃腰酸背疼地醒来之后,也只能如某人所愿,正式“病倒”,当日便推掉了两拨邀约,除了荣国夫人之外,另一份竟是来自常乐大长公主。琉璃闻弦歌而知雅意,忙让阿燕带上帖子前去回复。

阿燕回来却道,常乐大长公主的那位掌上明珠身子并无不妥,其病多半另有缘由,她只能开些食补的方子慢慢调养。大约此前也有医师说过类似之语,常乐大长公主并没有难为她,只让她过些日子再去诊次脉,又打发人去太医署请禁咒师,大约是终于下决心改走巫医路线了。

琉璃深知阿燕的本事,虽略有些失望,也只能把事情放到一旁。到了第二天,裴府便迎来了各路探病者。

第一个上门的便是阿凌,一本正经地给琉璃诊过脉之后,便悄声笑道:“你莫担忧,皇后殿下已得知这边的事,特意嘱咐我过来与你说一声,请你体谅荣国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这几日你便在家好好歇息,荣国夫人那边,自有她来劝说。只是平日若是有暇,还望你能去看望看望韩国夫人。”

这话一句句分明体贴入微,琉璃却听得心惊肉跳,口中只能谢恩不迭,过得片刻忍不住还是问了句:“韩国夫人这几日身子如何?”

阿凌笑道:“荣国夫人昨日请了翼王府的那位明崇俨过府看诊了一回,那术士不愧是圣人钦点过的,果然有些手段,夫人精神眼见便好了许多,听说今日还要到庵堂里去受八关斋戒,过几日便会进宫去拜见皇后。”

明崇俨已经到长安了?而且眼下是在李旦那里……忽悠人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职业神棍比较在行!琉璃心裏嘀咕,随口道:“如此倒是好事!”

阿凌却是苦了脸:“大娘如今是可以放心多歇几日了,阿凌回头还要去荣国夫人府,这几日只怕隔日都要去请脉,也不知会不会遇见周国公……”她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那位周国公么?琉璃不由也叹了口气。两人相视一眼,同时苦笑起来。

阿凌走后没多久,于夫人也匆匆登门,听得来龙去脉,更是眉头紧皱:“荣国夫人怎能如此行事?下回她若还是如此,你让守约来寻我便是!”

琉璃笑道:“适才还听人说起,韩国夫人身子这两日颇有好转,不会有下回了。”

回来这几日,她也渐渐知道,自打去年李义府被贬而死,武后又因为月娘的案子亲手灭掉了自家兄弟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就有些微妙。更糟的是,苏定方因当年之事,早已被视为武后一系,于夫人偏偏性子刚硬,并不乐意去荣国夫人和皇后那里奉承,更看不上许敬宗后头那位如夫人,与那边的官眷渐渐断了来往。如今,邢国公府门庭冷清,一直领兵在外的苏定方更几乎成了朝廷上的透明人!这种情形下,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把于夫人牵扯进来?

见于夫人还皱着眉,她忙笑道:“不知阿母听说过明崇俨这名字么?这次韩国夫人的病,听说便是请他看过一回,立时三刻便有了起色。”

于夫人果然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果真如此?此人我听说过,是去岁才进的长安,如今已是好大的名头,听闻年纪轻轻的,生得极俊,却是手段了得……”

好容易把于夫人送走,婢女又送来了崔十三娘的帖子。这一次,两人更是越谈越投机。崔十三娘年纪不大,知道的趣事却极多,不知不觉就说笑了半天。待得送走十三娘,琉璃才蓦然发现,看似漫无边际的一通闲扯后,自己对长安目前的风尚,官眷们之间的关系,好些要紧人物的忌讳爱好,竟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比自己费心打听的似乎还要来得齐全——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妙人儿?

之后消息大约传开,安家嫂子们、裴氏女眷们乃至鸿胪寺属官的夫人们,竟是纷至沓来,连崔 都郑重地上门探望了一回。琉璃一日里少说也要换四五遍衣裳,接六七张礼单,有时甚至能赶上两三拨客人在裴府上房里上演相见欢。

这一日,程氏带着真珠前来探病,坐下没说几句话,便有婢子回报说,天山县公夫人慕容氏到了。

麴崇裕的夫人来了?琉璃原是听说过麴崇裕不久前回了长安,昨日更是早早便收到了他们夫妇将登门拜访的帖子,只是听得这声回报,还是差点站了起来,随即才醒过神来:这可不是西州,而自己还在“养病”!

程氏起身笑道:“你身子不好就莫要讲这个虚礼了,我带真珠去门口迎一迎。”

琉璃想了想,只能道了声劳烦。程氏笑着摆手而去。不多时,便见她引着一位身量高挑的红衣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琉璃心头不由一跳,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位慕容夫人虽是一身红衣,短袄的领口袖边却镶了三指宽的棋格纹石青色细绫,红裙上也是满地绣的深色团花,配上玄色腰带和那张神色淡然的端丽面孔,看去并不明艳,只觉华贵端严,不可逼视。

大约觉察到了琉璃的目光,慕容氏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在琉璃身上一转,微微欠身:“库狄夫人,今日阿仪冒昧打扰,不知夫人 可是大安了?”

她的声音颇为清婉,语气却与她的表情如出一辙,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琉璃忙笑着回礼:“慕容夫人太客气了,琉璃不过偶罹小恙,却劳夫人登门相视,真真是汗颜。”

慕容仪淡淡地一笑:“哪里,当日外子多蒙少卿与夫人指点照看,阿仪还未谢过夫人,如今探视来迟,还望夫人恕罪。”

多谢自己“照看”麴崇裕?琉璃心裏“咯噔”一下,语气不由更客气了几分:“慕容夫人折煞琉璃了,当日原是县公对外子照顾更多。”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好几个来回,慕容仪这才落座,她似乎并不善谈,端着酪浆没再开口;而琉璃看着眼前这张端庄清冷的面孔,不知为何脑中云伊那一团烈火般的身影竟是盘旋不去,她心头发虚,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程氏似乎也发觉场面有些冷,眸子一转,便含笑望向慕容仪:“慕容夫人可是在辽东住过?我听着夫人的口音似乎与家嫂有些相似。”

慕容仪怔了怔才点头:“夫人好耳力,不知尊嫂……”

程氏笑道:“家兄在辽东经略多年,做过平壤道总管。”

慕容仪眸子微微一亮,嘴角露出了笑意:“原来是东平郡公!阿仪幼时倒是常受郡公夫人教诲。”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知道程氏有位堂兄乃是辽东名将程名振,当年苏定方首次东征,就是做了他的副手,听慕容仪语气,两家竟是通家之好?这倒是不愁没话说了!

程氏与慕容仪果然一路说了下去,什么大郎务挺二郎务忠,竟是越说越熟络,不多时又说到大郎程务挺与裴炎最是交好,也认得琉璃……琉璃虽然早不记得什么程家大郎了,但裴炎和他的两位夫人她却是熟悉的,也笑着插了几句话。待得喝完这杯浆水,大家已扯出了十几个彼此都认识的熟人。等到第二杯浆水送上,真珠更是改口叫慕容仪为仪娘姊姊,慕容仪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真正的笑容。一时无人再提西州二字,竟是宾主尽欢而散。

如此过了好几天丰富多彩的养病生活,琉璃自觉舌头都长了几分,晚间便忍不住与裴行俭抱怨:她就算开家邸店,也不会如今更忙了吧!

裴行俭也有些歉然:“是我糊涂了,只想着我如今不过是乾着份迎宾送客的差事,处境又尴尬,不会有人来套交情,却没想过如今这情势下,我这贬谪之员居然能安然回京,你在皇后面前又是恩宠如故,不知多少人心头都在狐疑,此时有探病的大好借口,自然要来看看虚实的。早知如此,第一日便该帮你挡了那些人。”

琉璃苦笑道:“来的不是至亲好友,便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的同僚夫人,难不成还能将她们都挡住?你还是让我早日康复了吧,好歹能落个清净。听说韩国夫人都进宫拜见过皇后了,荣国夫人自然再不会再拘着我过去!”

裴行俭伸指勾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几眼:“我倒觉得你这几日倒是养得丰润了些,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到底比出门劳心劳神要强。再说,”他的目光往琉璃腰上一溜,“你答应我的事,这不还没办到么?”

琉璃不由气结:“谁答应了你?”

裴行俭诧异地挑起了眉:“你难道还不曾答应过?”他瞅着琉璃,嘴角微微扬起,“看来是我忘了,如今再提醒你也来得……”

一语未了,门外突然响起了乳娘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子,三郎还是不肯睡,吵着要寻你们。”

琉璃笑着跳了起来:“好,我来哄他。”快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只见裴行俭正站在那里,眉头已皱成了一个八字。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几日来积攒在胸口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裴行俭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不是抱怨说了一日的闲话么?还不歇会儿,我去哄他。”

门帘外,三郎听着那熟悉声音,也吮着手指笑了起来,眯成两弯新月的眼睛里,盛满了初秋之夜最明净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