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二年七月末,驸马裴律师与临海大长公主一日之内双双辞世,两位公子哀毁逾恒。天子感其纯孝,嘉其门风,一日四旨,特准次子裴承禄袭封河东郡公,故相国裴寂更被追封为郕国公,由嫡长孙裴承先恩袭国公之位。消息传开,头一日还只有亲眷族人上门吊唁的河东公府顿时门庭若市。而此后数年,这段公主抱病十年,驸马不离不弃,两人同日含笑仙去的故事,在长安街头也广为流传,每每被提及时,当真是言者伤心闻着流泪……世上所谓佳话,大抵无非如此。
只是作为这段佳话的一个小小注脚,琉璃的日子却骤然不好过起来。几乎一夜之间,长安的衣冠人家都听说了这样一段“内情”:河东公去世时,库狄夫人恰好在皇后跟前,圣人这才连颁数道制书……这一日,裴府同样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琉璃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事情并非如此!可换来的不是意味深长的轻笑,便是一个砸得她眼冒金星的总是:那事情又是如何?
佛曰:不可说!
琉璃发现自己除了闭嘴,已是别无选择。而她唯一能说的那人,已是两日不曾归家。期间虽也打发长随来回传递过几次消息,可琉璃心知,真正的要紧话不是能过这些人转达的。她也只能一面懊恼自己无敌,竟不知晓他这司文少卿还要监护京师高官大员的丧礼;一面忐忑——这桩变故不会给适逢其会的他添什么麻烦吧?
第三日转眼便到,八月初二,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夫妇大殓之期,同城的亲族再不上门吊唁便是极大的失礼。琉璃头一日已打发人送了帖子过去,裴行俭虽传话说“不必着急,当无大碍”。她依旧大早便醒了,刚刚梳洗完毕,有婢女回报,崔十三娘遣人来问,夫人今日是否去河东公府?
琉璃忙把来人叫进了屋:“多谢你家夫人惦记,我约莫过了辰时再走,不知你家夫人有何打算?”按规矩,今日早间河东公府在移尸人棺,行大殓之礼后,所有子弟亲族会一道在灵柩哀哭叩拜,再依次换上正经的孝服,是谓“成服”,正是丧礼中最要紧的一环。裴行俭让自己“不必着急”,自然是让她避开这段时辰。
那小婢女恭恭敬敬了回道:“我家娘子说,今日夫人若去,不如结伴而行,什么时辰都不打紧。”
崔十三娘这是……琉璃笑着点头:“那便巳正吧。”
待得日上三竿,琉璃按时出门,崔十三娘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外,两人寒暄一番,同车而行。果然马车刚刚起步,十三娘便长跪而起,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阿嫂仗义执言。”
琉璃忙正色还礼:“十三娘莫听传言,此事当真与我无干。”
崔十三娘抬头笑道:“阿嫂说笑了!旁人是以讹传讹,子隆难道也能无中生有?前日的情形他是亲眼所见,圣人决心已定,若不是皇后和阿嫂,静娘姊姊他们只怕早已被打落尘埃。阿嫂心地宽宏,自是施恩不求回报,但如此大恩,若是连声谢都不肯受,却教姊妹们如何安心?”
琉璃叹了口气:“十三娘言重了!按说禁中之事,原是不可外传。只是裴舍人既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想必也知晓,此事绝不是臣子们能轻易置喙的。说出来不怕十三娘笑话,我纵然有心相帮,也绝无胆量冒死谏,更没本事回转圣心,此事另有因由,当真与我无干。崔夫人若要感激,也应去叩谢皇后殿下!”
崔十三娘眼大眼睛看着琉璃,好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眸子灿若星辰:“阿嫂如此心性,真真让人佩服,待会儿我定会向静娘姊姊转达阿嫂的意思!”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多谢十三娘。”她现在算是明白武后所谓的“好处”是指什么了,可是在不知就里的围观群众面前默认个以德报怨也就罢了,让她在裴如琢夫妇面前以恩人自居,抢武后的功劳,她还真是……十三娘眨了眨眼睛:“阿嫂是要羞煞十三么?”
两人相视而笑,两张同样素白清丽的面孔上绽放的明媚笑颜,几乎把车厢都映亮了几分。
不知不觉中,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离河东府还有半条街,路上的车马已是挨挨挤挤。等她们在中门下得车来,眼前更是一片白衣飘飘。好在河东府的人都已换上了粗细不同的麻制孝服,倒也容易分辩。崔十三娘似乎比琉璃更为轻车熟路,几步绕过人群,对一个中年妇人道:“六嫂今日辛苦了。”
那位六嫂满脸是汗,转头时脸上倒露出几分惊喜:“十三娘?你怎么如今才到!”
十三娘回身挽住琉璃:“我是与库狄夫人一道过来的。”
“库狄夫人?”六婶怔了一下,神色立刻多了十二分的热忱,“两位快些裏面请!”
从中门进去直到内院,一路上来往的都是女眷,琉璃也就罢了,十三娘却是走不了几步便要停步与人行礼寒暄。琉璃原本还在暗自庆幸自己识人不多,然而随着一声声“这位是库狄夫人”的介绍,那些目光却立时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或明或暗的掂量、热切、忌惮……她顿时觉得,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些。
好容易到了内院,两具厚重的御赐棺椁早已停放妥当,处处白幡飘摇,纸钱飞舞,来宾或是高咏哀悼之词,或是馈赠赙赗之礼,穿着粗麻丧服的孝子贤孙们跪倒在地,长哭以答,旁边还有十几个奴仆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以壮哀色;又有关系亲近的奔丧者在灵柩前一板一眼地跳脚大哭,行哭踊之礼……当真是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琉璃却依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整整操持了两日丧礼,裴行俭身上的素袍已有些微皱,神情也远比平日肃穆,一举一动却依然从容镇定。在乱糟糟的人流中,他看去便像一座峻拔沉稳的石柱,即使肃立不动,也自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气度:偶然低声吩咐两句,便有仆人向略显乱象的地方飞奔而去……似乎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他蓦然转头看了过来,眸子在琉璃的脸上微微一凝,轻轻点了点头。琉璃悬了两天的心顿时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位。
女眷们在灵堂前哭吊致哀之后被引入后院。相比于外院的忙中有序,里头当真是乱成了一团,几位帮忙招待的裴氏女眷都忙得陀螺一般。琉璃送上十匹素缎便想告辞,那位六婶却是死活将她和十三娘拉到一旁,抱歉不迭:“委屈两位稍等片刻,还有一位大长公主未走,闻喜公夫人一时脱不开身,她千盯万嘱过……”
大长公主?裴行俭不是说常乐已经病倒了吗?还有哪位大长公主会留下帮着操持丧事?琉璃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正房门帘一挑,几位穿着孝服的女子从上房走了出来,当先一位赫然正是千金大长公主。她的脸色极其阴沉,出门四下打量,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琉璃,眼睛微眯,冷哼了一声。
琉璃心中大凛,随着众人行礼,暗自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千金大长公主沉默片刻,突然冷冰冰地开了口:“慕容夫人!”
莫说琉璃,满院子的女眷都唬了一跳。人群中,淡妆素服的慕容仪缓步而出,敛衽行礼:“不知大长公主有何吩咐?”
千金大长公主冷笑道:“我能有何吩咐?几次三番想请夫人说上几句话,谁知夫人尊贵,我家婢女是无论如何都请不动的,我也只好亲自来请上好大的怨气!”琉璃心裏纳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千金大长公主目光正盯着慕容仪,面孔就如凝霜了一般,那神色比看见己时更冷了十倍琉璃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位大长公主留在此处只怕不是为了帮忙,也不是想找自己算账,十有八九就是在等着慕容仪!
慕容仪端丽的面孔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大长公生误会了,前两次大长公主相召,妾伤风未愈,不敢将病气带入公主府中,绝非故意推搪。”千金大长公主声音冰凉:“却不知今日夫人可是痊愈了?”
慕容仪淡淡地回道:“妾今日乃是随外子前来吊唁,适才听闻大长公主有召,妾巳打发人询问外子去了,请大长公主稍候片刻。”
此话颇为突兀无礼,千金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动怒,脸色反而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一片安静中,院门ロ有人朗声道:“臣麴崇裕求见大长公主。”人群一分,麴崇裕大步走了进来。长揖为礼:“臣叩请千金大长公主金安,听闻大长公主相召,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琉璃心裏多少有些吃惊。自打西州一别,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麴崇裕,不过是三四年的工夫,他身上那分飞扬不羁的风流意态仿佛都已消失,略显消瘦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刚硬和沉峻,形容气度却依然出众,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白色吊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格外洁净出尘。
千金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头:“听闻县公深谙佛法,犹善经义,千金不才,也想讨教一番,不知县公……与夫人,可肯指点一二?”
麴崇裕抬起头来,目光在千金大长公主脸上一转,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荣幸之至,敢问大长公主何时有暇?”他这一笑之间,眉梢眼角的冷峻顿时如舂风化雪,比起旧日一味的轻俏风流来竟是更显动人心魂。琉璃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好几个女眷都倒吸了口凉气,心裏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妖孽,又想做什么?
千金大长公主更是一呆,下意识便道:“我么,这几日倒是没甚要紧事。”声音里已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意识至啲娇媚。
麴崇裕脸上微笑更深:“那却是真真抱歉了,臣已应了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要去为两位国夫人讲解经义,这几日只怕都不得闲。”
千金大长公主愣了愣,顷刻间醒过神来,脸上腾地红了半边,咬牙冷笑道:“好,好,士别三日当刮目待,县公如今果然气度不同了!”
麴崇裕笑微微地欠了欠身,并不接话。千金的脸色更是难看,正想再说几句,院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咅:“臣裴行俭求见千金大长公主。”
看着从门外走入的裴行俭,千金大长公主脸上怒色不由一滞,定了定神才沉下脸问道:“不知裴少卿有何事指教!”
裴行俭从容行礼:“不敢,只是受司文卿所托,前来询问一声,大长公主这几日可有闲暇?”
领旨前来为临海护丧的司文卿?丁。金大长公主眉头皱了起来,想说有事,到底不好当众改口,只能寒声道:“暂且无事,那又如何?”
裴行俭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幸甚,幸甚!适才前院又收到了几张帖子,稍后几位国夫人与宗室长辈都会亲自前来吊唁,司文卿忧心女眷这边无人可堪应答,未免失了体统。既然千金大长公主无事,那便还要烦劳大长公主再多留半日一日,好歹成全了故临海大长公主的体面。”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一沉,刚想开口,裴行俭的语气愈发诚恳:“如今外头的相公宗室们谁不知晓,这几日诸事忙乱,河东公府又是人丁单薄,幸有千金大长公主不辞辛苦,屡次亲临,今日又特意留下协理丧事,友悌之情,当真令人动容!臣等稍后定会如实禀报圣人!”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红晕未退的脸颊顿时憋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好”字,长袖一甩,回身进屋,就听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麴崇裕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裴行俭却是微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大长公主!”这才悠然离去。
院子里,议论声轰然四起,那位六婶一直张着嘴,竟是忘记了合拢。琉璃低下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俩一个挖坑一个埋人的爽利風采了?业务居然还是如此熟练!突然听见身边的崔十三娘咳了声,两人目光一碰,都差点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又咳了两声才低声道:“咱们还是早些走吧,千金大长公主怕是整日都会留在这边了!对了,这位麴县公,怎么会得罪了她?”
琉璃轻轻摇头,她也不太明白。麴崇裕回来才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位?
她满腹疑惑,却又无人可问,待得回家又应酬了半日那些先后上门的中眷裴阿嫂阿婶们,心裏不免更是烦闷。好在这日闭坊前,裴行俭终于回了家,进门四下一望便问:“三郎呢?”
琉璃笑着迎了上去:“他在后院里玩得一身汗,不知你会回来,我刚打发乳娘带他洗浴去了。”说完上下仔细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的头发犹有湿意,显然刚刚已在外院沐浴更衣过,看去倒是衣履洁净,神清气爽。琉璃忍不住还是问道:“这几天你还好吧?”
裴行俭伸手理了理琉璃微乱的鬓发,笑容温和:“我是奉旨办差,能有什么不好?”
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笑脸,让琉璃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无数疑问纠结成一团堵在心头,脱口而出的竟是最不要紧的一个:“那位千金大长公主后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