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笑嘻嘻地拉住了裴行检的幞头,一个劲地歪缠“阿爷带三郎去骑马好不好”,裴行俭却转头看了看琉璃,目光一凝,伸手揉了揉三郎的头:“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去,阿爷有事要和阿娘说。”
三郎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裴行俭,一声不响地从裴行俭怀里溜了下来,几步跑到琉璃跟前:“阿娘,抱!”
乳娘紧张地上来拉住了他:“三郎乖,阿娘……”
琉璃摆了摆手,蹲下来伸手抱住三郎,怀里那热乎乎、沉甸甸的感觉,顿时填上了心头的那点空茫。三郎在琉璃怀里腻了好几下,原本紧紧揽住琉璃脖子的双手才松开了一些。母子俩相视而笑,琉璃亲了亲三郎的脸:“又是一身的汗,快去让乳娘给你擦擦,换身新衣裳,再来让阿娘看看,我们三郎长高点没有。”
这一回,乳娘顺顺利利地牵走了三郎。三郎嘴裏犹自在念叨:“穿有小老虎的,小老虎好看。”
裴行俭微笑着将琉璃拉了起来,待进了上房,门帘一落,便双手扶住琉璃的肩头低声道:“琉璃,你别生气,这次的事,全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虑事不周,才让你担心了。只是我当真不是故意瞒你。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原是有些异想天开,圣人性子又谨慎,这件事拖了十几年都没定下章程。我原想着,这次还不知会商议多久,更不知结果如何,总要有些眉目了才好跟你说,不然岂不是让你白白担心?没想到,这一回,圣人竟是当庭决断了!
“那天事情一定下来,我就想着要不要给你写封信,可再想想,能在信里写的话,旁人多半都过来跟你说了,若是说一半留一半,还不如回来当面跟你解释。琉璃,我这些天都没跟你提这件事,不是怕你拦着我,更不是怕你漏了口风,我只是怕你担心。结果到头来,却是让你更担心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下回,我下回一定不这样……”
琉璃垂着眼睛没有作声,心裏也叹了口气,这些天来她左思右想,其实气恼已消了大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不管答应过自己多少次,到头来真有事了,一定还是先杠着再说,他不愿让自己因为他的事情而担心——就像自己不想让他为自己的事烦心一样。开诚布公,凡事坦白,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他?她只是有点难过,自打回了长安,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仿佛越来越多……裴行俭凝视着她的面孔,眉头渐渐锁在一起:“琉璃,你到底怎么了?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这几天你是不是累着了?是不是有人来烦你?”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我没事,就是这几天上门的人多了些,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连李相的夫人都和十三娘一道来劝过我一回,说你这次是惹了大麻烦,只怕大唐的高官豪族都会恨上你。守约,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把这件事情办成?你信不信,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让三郎,出任何事?”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笃定到极处的清正平和,仿佛问的不是她信不信他能扭转几百年来的高门豪族把持吏选的局面,而是:“你信不信明天的日头还是会从东边升起?”
想了片刻,她点了点头:“我信。”
裴行俭慢慢笑了起来,在微暗的屋子里,这个笑容几乎有一种阳光般夺目的光彩。他低头吻在琉璃的眉心:“琉璃,你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琉璃却有些笑不出来。他当然什么都能做成,问题不过是,他会怎么去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一回,我要帮你做些什么?”
裴行俭松开手,笑微微地低头看着她:“你要做的,早都帮我做好了!这一回,所有的事我都已处置妥当,你只要好好在家里歇着,听我的安排就成。”
都处置好了?自己只要听他的安排就好?那两个宫女,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难道问都不准备问一声自己的意见?琉璃心裏微沉,刚想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叫声。帘子一动,那小小的身影挣扎着扭了进来。乳娘在后头不敢放手又不敢用力地拉着他的一只手:“三郎慢一点,慢点。”
裴行险笑着上前抱起了他。几个婢女也都挑帘而入,点蜡烛的点蜡烛,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收拾食案的收拾食案,适才还一片幽暗的屋子,顿时变得亮堂堂的热闹无比。
堂屋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二更时分。三郎终于玩得累了,趴在乳娘肩头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屋子。琉璃顺手将三郎留在屋里的几样玩具收拾进柜子里,正要转身,裴行俭从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琉璃,这次是我错,你怎么罚我都行,别再生闷气了好不好?”
琉璃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她只是不想说话——反正,他也不需要门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裴行俭的声音更温柔:“那就好,晚上我光顾着逗三郎了,没吃饱,你陪我用点夜宵吧?”
琉璃心知他是注意到自己晚上吃得少,要哄着自己再吃一点。沉默片刻,她还是摇头:“我没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去吩咐紫芝做。”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叹息:“琉璃,我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他将琉璃的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明日早些让阿燕过来一趟吧,你的脸色着实不大好。”
琉璃垂着眼帘笑了笑:“今天早上阿燕就来看过了,我没事。”
裴行俭皱眉看着她,脸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想了想,他一言不发地拉着琉璃走到里屋,在便榻上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字字道:“有件事,我回来便想跟你说的,结果混忘了。”
他的神色里有种异样的郑重,琉璃心头一跳,只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裴行俭的目光仿佛胶在了琉璃的脸上:“今后这几个月,我都会忙于选制之事,有时会有应酬,有时会在外头过夜,有时可能还会行事古怪,甚至会惹出一些传言。但无论怎样,你都不许乱起疑心,不许胡思乱想,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决计不许闷在心裏!”
“你要信我,就一定要信到底!”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映进了他的眸子里,正是她最熟悉的眼神,温暖干净,似乎还带点异样的明亮,她几乎被蛊惑般点头说了声“好”,裴行俭的眸子里渐渐满是笑意:“那你就是答应我了!若是你做不到,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琉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如今你说出来的话,我哪一句不信了?”
裴行检目中的戏谑之色更重:“那我没说的呢?你就闷在心裏胡思乱想?”
琉璃多少有些醒悟过来,心头一眺,嘴上自是抵死不认:“我胡思乱想什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想,你这样说,难道是信我?”
裴行检笑着摇头:“算你会狡辩!本来是有桩小事,我适才忘记说了,圣人这次赏了我两个宫女,如今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不好打发了她们。不过你不用管,我都巳经安排妥当了,她们如今就住在偏院里,你平日不用理她们,来客若是提起她们,就让她们出来露上一脸,就当家里多了两个摆设。”
摆设?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他嘴裏,都能那么简单?琉璃怔了好一会孔才问:“这样就成?你、你不用她们……伺候?”
裴行俭瞅着她笑:“我什么时候要人伺候过?”
是啊,他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琉璃虽然也曾满脸笃定说过这句话,可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她心头一松,只是想起崔玉娘的话,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我听李相的夫入说,咱们这府里还没有媵妾,你如今又是四品的职位,按理该有四名,她们这种身份来历,难道不该给个媵妾的四位?”
裴行俭摇头:“还是不给的好,有了这名头,她们日后还如何嫁人?”嫁人?琉璃瞪着裴行检,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提行俭轻描淡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跟这两位阿监都谈妥了,只要她们安安分分地待上三年,之后或是回家,或是嫁人,都由她们,我还会资助她们些钱帛。”
琉璃大奇:“她们不是御赐给你的么?难道还能回家嫁人?”
裴行检眉头微挑:“为何不能?这种御赐的宫人,从先皇开始,多少臣工得过?多数自然是被迎回去做媵做妾,可也有被坚辞不收退回宫里的,还有被一顿好打剃光了头发的,圣人难道还能因为这种小事跟臣子计较?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原是好人家的女儿,总不能白白耽搁她们一辈子,等过两三年诸事平定了,自然还得让她们回家嫁人。”
这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御赐的宫女居然可以退货,甚至剃光头发搞成非主流?到底是大唐的天子太好性,还是大唐的夫人们太威猛?琉璃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们当真可以走?”
裴行险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信我说的话?”
琉璃顿时回神,点头不迭:“我信!我当然信!我怎么不信了?”
裴行俭笑得更愉快:“那你怎么一晚上神不守舍,饭也不好好吃,话也不好好说,心事重重的又不肯问,我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这么件事忘记说了。以前在西疆,多少人送过我美人,哪一回我会拿这种小事来烦你处置?如今你却这样胡思乱想,你这是信我?”
琉璃心裏暗暗叫苦,她怎么知道大唐的御赐宫女居然这么不值钱?总想着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而裴行俭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皇帝的支持和信任,想着他就算一时不会动心,也要笼络住她们,给她们名分,让她们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这天长日久的……眼见裴行俭慢慢低下了头,笑容也愈发危险,她忙道:“你听我说,我也有件小事忘记说了!”
“阿燕今天来给我诊过脉,她说,她说,三郎大概再过八个月就要当阿兄了。”
裴行俭的脸蓦然僵住了,眸子却是越来越亮,突然伸手将琉璃紧紧搂在了怀里。那力道仿佛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却又小心得不敢多用一分力气,低低的声音里又是狂喜,又是咬牙切齿:“好,好!你居然现在才说!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身子还好吧?难怪……果然是好小的一件事。若不是我想起了那一件事,你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打算记起这件‘小事’了?”说到后来,声音又开始从牙缝里往外钻。
琉璃心裏发虚,谁让他把要动手革新选制那么大的事情都死死地瞒着自己?谁让他觉得御赐美人居然是件小事?嘴裏只能支吾道:“跟你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不过是有些胃口不好,记性也就不大好了……”
话犹未落,她只觉得脚下一虚,却是裴行俭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琉璃心裏一慌,忙叫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那么多事都能不记得,我怎么就一定要记得?你不能罚我!”
裴行俭停下脚步,低头看了她一眼,满脸都是苦笑:“罚你,我如今还怎么罚你?你自然是真的不记得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先是忘记了告诉你那么大的一件事,你忘记告诉我这么件小事,又有什么稀奇?你若能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我就该烧炷高香去谢天谢地了,是不是这个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琉璃所有辩解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去。
裴行俭走进内室,将琉璃小心地放在床上,弯腰帮她脱了鞋子,自己也往床头一靠,让琉璃舒舒服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这才低声道:“我也刚刚想起,我好像还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诉你。”
居然想找回场子!琉璃白了他一眼,简直不屑于接话。
裴行俭笑得和煦无比:“咱们不是要买个宅子么?既然眼下要添人口了,不如索性就买个大的好的。我前些日子在延寿坊倒是看中了一处宅子,你若是不介意,我想这两日就去买了,让人赶紧收拾出来,年前就搬过去。”
年前就搬家?琉璃迷惑地看了看他:“什么宅子?”延寿坊紧靠着西市,坊内富贵云集,倒是长安一等一的繁华之所。
裴行俭微笑道:“那宅子就在延寿坊东南角,庭院正对着古池,风景园林之美,整个长安城只怕也没几家能比肩……”
古池?琉璃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印象,腾地坐了起来:“你、你说的,不是那座凶宅吧?”那是长安城风光最好的宅子,更是长安城凶名最着的宅子!从隋末到如今的几十年裡,但凡搬进去的人家,家主长则两三年,短则三五月,便会一命呜呼,至今无一例外。古池凶宅的名头,只怕比裴行俭的天煞孤星还要来得响亮些!
眼前这位天煞孤星的表情就像拣到了宝:“你也知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