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半山亭前,望着远处那座秀丽如初的洛阳城,琉璃原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可呆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心裏只有些许的惘然。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这座城池了?记得第一次站在这裏远眺洛阳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晴朗天气,也有这样的微凉山风,只不过那时的洛阳城外还是一片秋色,而眼下却是又一个春天了。
不,不是又一个春天。事实上,自打他们离开洛阳,这已经是第八个春天了。
这么长的时光,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呢?
对于过去的八年,琉璃并没有任何抱怨。相反,每次想到在如此风云莫测的时局里,自己一家人居然能过得四平八稳,安然得近乎无聊,她都恨不得在心裏高歌一曲: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得罪了皇帝!
因为得罪了皇帝,这些年李治屡屡巡幸东都、避暑行宫,都没让裴行俭随行,美其名曰让他留镇长安,琉璃自然是夫唱妇随。如此一来,他们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帝夫妇几面,更别说什么谈心进谏,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廷斗争与宫廷血案,自然也离她们很远,远得几乎无法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咸亨三年八月,武后党元老许敬宗病故,当朝廷重臣们为了他的谥号在洛阳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裴行俭却忙着给七岁的三郎挑选他的第一匹坐骑。
上元元年的中秋,皇帝夫妇改称天皇、天后;九月,长孙无忌平反覆爵,而当年告发裴行俭、逼死长孙无忌的袁公瑜则被贬往西域;十二月,武后上书建言十二事,第一次毫无避讳地表现出胸怀天下的谋略气势……当这一连串的变动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琉璃更关心的是三岁的五郎那场旷日持久的咳嗽。
上元二年四月,当李显得王妃,长乐大公主的爱女在洛阳宫被武后生生饿死,当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离奇暴卒,朝野流言四起的时候,裴府更是一片祥和,因为琉璃终于再度怀上了身孕,第二年正月便顺利地生下了六郎,顺利地给他起名为裴光庭——谢天谢地,总算没人给裴家的孩子赐名了!
而如今,小裴光已经四岁,他们的安静岁月也终于到了头。
当然,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叫时来运转。平心而论,这些年皇帝对裴行俭的压制并不明显——他只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抬举着另一位吏部侍郎而已,先是给了李敬玄监修国史的文人最高荣誉,兼任太子左庶子,此后又让他升任吏部尚书;三年前更是将他提拔为号称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同时封了国公!这样的恩宠,满朝文武都找不到第二个,把这些年只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荣誉称号的裴行俭更是足以比到泥里去。
可惜的是,面对这样的待遇,裴行俭还没怎么样,李敬玄已经昏了头,一面大力提拔亲族,恨不能把中枢要职都扒拉给自家人,一面又跟在前方打仗的老相刘仁轨死掐。去年刘仁轨急了,死活拉着李敬玄上了战场。结果,因为他的临阵脱逃,唐军几乎全军覆没,他也只能留在前线戴罪立功。
李敬玄一去不复返,吏部的事自然又全压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这次皇帝巡幸东都,终于带上了她。而琉璃也不得不带着孩子再次踏上了前往洛阳的道路。
此时此刻,洛阳城已近在眼前,那满城烟柳和八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琉璃想祈祷一句:但愿以后的日子不会像八年前那样跌宕起伏;然而想想去年以来门房上日渐增多的请柬,想想那位越发殷勤的武三思夫人,她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刚想转身,有人已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阿娘阿娘,咱们家是在哪一块儿呢?”
琉璃听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五郎庆远,他和延休如今已是一对眉目如面的小小少年,看模样依旧难分彼此,声音却很有些不同。庆远幼时肺弱,裴行俭便教他吹笛,不想这孩子在音乐上极有天赋,没几年便把笛子琵琶琴瑟都学了个齐全,平日说起话来语调也格外轻快,此时这么随口一问,都仿佛带着某种韵律。
琉璃眯着眼睛看了看,还未辨认出方位,一旁的三郎参玄立刻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马鞭:“你瞧见正对宫城的天街没有?从南边城墙数过去第四排、天街往东的第二坊,就是咱们家住的崇业坊。”
琉璃不由奇道:“你倒是好记性!”当年离开洛阳时庆远和延休才过了周岁,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科参玄也不到五周岁啊,他怎么记得这般明白?
庆远更是满脸崇拜:“阿兄真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参玄只是淡然一笑。几个孩子里他的样貌最像裴行俭,只是平日太过好动,难得有沉稳的时候,此时这么含笑不语,倒是有了三四分裴行俭的神韵。
一直没做声的延休突然凉凉地道:“阿兄自然厉害,不然适才骑马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要上车查舆图了?原来是运筹马车之中,决胜舆图之外!”
原来他是现学现卖!琉璃河庆远一怔之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参玄脸上一红,狠狠地瞪了延休一眼。不过当小光庭也凑热闹地咯咯乱笑之后,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延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坐骑边整理起了马鞍,在背过身的时候,嘴角才翘了翘。
从半山亭到洛阳城看着虽近,不过山路回环,走起来还有二十多里,一行人到达定鼎门前时,日头已开始西斜。裴行俭早已安排了管事在城外相迎。琉璃隔着帘子问了几句,这才晓得他这半个月来竟是格外忙碌,圣人召见过好几回……琉璃暗暗皱眉,随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事么?”
管事一拍脑袋:“对了,前日有位自称姨夫人的上门来寻夫人,似乎是想请夫人回本家一趟,听说娘子不在,还是抹着眼泪走的。”
姨夫人?难道库狄家出了什么事,真珠找上门来?按说那边有继母程氏坐镇,不该出什么幺蛾子啊!就是三年前库狄延忠去世,她也是按足礼数打发管事上门报丧的,如今怎么会让真珠亲自上门?难道是程氏的身子不成了?琉璃忙问道:“门房没把人请进来好好问问么?”
管事回道:“娘子明鉴,上门的并不是小的们认得的那位姨夫人,小的自然不敢乱留。阿郎昨日已打发人去娘子本家询问了,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事。”
不是真珠,难道是安家的表姊妹?但安家只有大舅在洛阳有生意,他家做事就更有规矩谨慎了,断然没有让女儿们胡乱找来的道理……琉璃越想越是纳闷,有心待会儿就去问一问裴行俭,只是一个多时辰之后,当裴行俭真的踩着一地余晖走进内院时,她却是一阵发愣,立时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个把月不见,裴行俭整个人好像都有些不同了,不知是庭院分外敞亮,还是晚霞太过绚烂,他身上的绯袍笼冠仿佛突然变得格外鲜亮,衬得他眸子里光华流转,眉宇间神采飞扬,看去竟是年轻了好几岁。
看见琉璃迎出,他加快了步子,温声道:“你怎么也没多歇一会儿?我原想着今日若是下衙早,可以早些见到你们,没想到又忙了一整日。”
琉璃压下心底的异样,摇了摇头:“不打紧,我这一路走得又不辛苦,倒是听说你这些天都格外忙,有时一日都歇不了两个时辰,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才好。”
裴行俭扬眉微笑:“你瞧我可像是累坏了的模样?那两天,也不过是因为圣人垂询,略查了查吐蕃那边的消息,哪里就影响到身子了!”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的面孔,的确,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倦色,反而有一种好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明朗光彩。
她笑了笑低下头来,心底却是一阵钝痛:原来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这几年里,他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吏部的繁琐事务,淡然面对着帝王的冷落;他尽心尽力地培养着几个孩子,手把手教三郎骑射、教四郎书法、教五郎乐器,连琉璃都经常觉得他太过辛苦,可他却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从不曾流露出一丝惆怅或不满。所以她也一直觉得,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很享受,却没想到,真正满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会焕发出如此的光彩。
是啊,他毕竟是男人,而且是胸怀壮志的男人,就算不在乎官爵名位,不屑于邀功争宠,却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帝王的信任重用,以及因此得到的施展空间……裴行俭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进门之后才低声问道:“有什么事么?你怎么不大开心?”
琉璃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没什么,只是到了这边之后,越来越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所以才会贪得无厌,所以才会痴心妄想,妄想着他能和自己一道就这样平凡安稳下去,而不是大展身手,去建立他的不世功勋……裴行俭挑了挑眉,笑了起来:“你也敢在我面前说老?”
琉璃也笑:“我是寻常人,不能和你比!”裴行俭气度原本就好,这些年随着年纪增长,居然愈发卓然出众,自己虽然也不是老得很不堪,但还是没法比。
裴行俭沉思片刻,居然点了点头:“的确不能比。如今我带你们几个出门,让不相识的人瞧见了,谁不羡慕我儿女双全?”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么胡说八道的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总比你又胡思乱想了的好吧?嗯?”
他的眼神太过明彻,语气又太过柔和,琉璃只觉得被他这么一看,自己所有的小心思仿佛都放在了六月的大太阳底下,不但无处遁形,而且转眼间便消融殆尽,留下的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温暖,一时间竟是答不上话来。好在帘外突然传来了小光庭奶声奶气的声音:“阿爷,阿娘”。
裴行俭抬头笑道:“是六郎么?快进来让阿爷瞧瞧!”
门帘一掀,光庭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了进来,闷头扑进了裴行俭的怀里。没过多久,三个住在外院的孩子也赶了过来。裴府的上房里顿时又像往日般欢声笑语响成了一片。
一家人用过晚饭,裴行俭又考了考三个孩子的功课,便吩咐道:“你们回去之后再把以前读过的功课温习温习,过两日就去咱们在洛阳的族学里念书。”
参玄只是八年前在洛阳上过几个月的族学,延休和庆远则从来都是在府里跟着先生上课的。听说此事,参玄和庆远都兴奋了起来,延休却皱着眉问道:“难不成是咱们在长安的族学太差了?”
裴行俭摇头:“两处族学都不差,只是我日后会更忙,未必能督促你们,先生一时也请不到那么合适的,你们还是去族学更方便。那里的先生也都有真才实学,你们只要静下心跟着读上两年,自然会有长进。再者,你们如今都大了,也该去外头练一练识人断事的眼力,学一学待人接物的道理。族学里原是什么人家的子弟都有,你们正好能多交些不同的族中兄弟。你们须牢记,在学里绝不可恃强凌弱,更不能以衣冠家境取人。若是与同窗有了争执,不妨让他一步,谦逊容人,方是大家气度。”
参玄应声问道:“那若是有人欺负到咱们头上呢?”
裴行俭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教了你们这么些年,若去个族学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也不必说是我裴家儿郎了!”
琉璃在心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话说得威风!也不晓得当初是谁生怕自己仕途起伏,儿子们在族学里会听到风言风语,巴巴地在自家造了个小书院出来!
裴行俭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篇道理,什么做人不可带一丝傲气,不可无三分傲骨,什么识人须带冷眼,莫看人如何待己,且看他如何待人……琉璃听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插嘴道:“你们到了学里,要记得互相照应。”这三个孩子里,参玄武力值够高,性子却有些冲动;延休心裏最是有谱,可嘴上太不肯饶人;清远倒是温和开朗,偏偏身子骨是三兄弟里最弱的……裴行俭笑道:“这倒好说,去了族学之后,他们会更晓得什么是手足兄弟。”他瞧着下头的三个孩子,突然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感慨。
琉璃瞧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多半是想起了自己幼时在族学里的坎坷经历,忙笑道:“这都过了二更了,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三兄弟齐刷刷地告了退,裴行俭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依旧有些悠远。琉璃有心扯开话题,想了想便问道:“你刚才说起吐蕃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不以为意地答道:“也没什么,前阵子吐蕃的赞普突然去世了,权臣拥立幼主。圣人觉得咱们可以趁机出兵。我原是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又特意去查了査,得到的消息都是说这位权臣极有手段也极得人心,如今上下一心,咱们若是轻举妄动,未必能讨到好处。”
琉璃忙问:“那圣人怎么说?”
裴行俭微微一笑:“圣人从善如流,自然是采纳了我的这点浅见。”就是说,他眼下还不用带兵出征,琉璃不由松了口气。
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变得郑重起来:“琉璃,我劝圣人息兵,是眼下还不是动武的时机。不过自打十年前薛将军在大非川一败,吐蕃这些年来愈发咄咄逼人,西突厥和北突厥也是各有打算,就算咱们按兵不动,不出两年,边境依旧会再起战事。以圣人近来对我的信重,到时……”他伸手按在琉璃的肩膀上,凝视着她的眸子,没有再往下说。
琉璃心裏一涩,到时他自然会上战场,会战无不胜,成为名垂青史的儒将之雄,然后……她努力控制着眼底的酸涩,点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们。”
裴行俭轻叹一声,将她环在怀中,低声道:“你更要照顾好自己。”
琉璃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胸口那熟悉的温暖气息,听着那熟悉的强劲心跳,心裏也说不上是酸是苦,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