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家。”
琉璃看着三尺开外那张因为带着羞涩红晕而显得格外明艳的芙蓉秀脸,只觉得心裏一阵恍惚。
更近一点的席子上,是一个带提梁的剔红漆盒,春日清晨的阳光照在盒沿那细密繁复的石榴纹上,光泽闪动间,仿佛真的有无数花朵正在徐徐盛开,连盒子里那对肉脯都被衬得红艳艳得几欲透明。
她正出神,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却是坐在另一面台阶上的裴行俭笑微微地看向了她,对上她的眸子,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眼里多了几分促狭。
琉璃脸上一热——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在新妇子见姑舅的时候居然能走神!她忙伸手拿起漆盒,笑着将盒子高高举了起来。
一旁的赞者大声吟唱了一句,双手捧起一爵酒送到新妇手里。新妇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抬头看见琉璃的笑脸,神色一松,脸上虽然没敢笑出来,眼睛却是弯了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琉璃心裏顿时一软,早些年她一直以生出裴光庭为人生目标,每一次自然都期待着是男孩,这几年却越来越遗憾,自己怎么就没个女儿呢?那种会娇娇软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小女儿。也许,这个叫弦歌的女孩子会弥补自己的遗憾吧?至少,她生出一双有月牙眼的孙女来,几率会比较大一点。不过他们俩年纪到底还是小了点,十七岁,在大唐虽已是标准婚龄,但实际上……突然间,她听见裴行俭轻轻地咳了一声,抬头才发现,仪礼不知何时已经走完,大家都在瞧着她一自己又走神了!
琉璃脸红耳热地站了起来。好在接下来的仪式倒是一切顺利,她和裴行俭各吃了几口新妇亲手做的烤乳猪,又出去招待了女方亲戚一番,就算完礼。
王家的人来得并不多,他们虽是大族,王方翼这一支却与被废的王皇后关系太近,几番清洗之后,留在长安的已没几家。弦歌又是独女,这一嫁过来,娘家除了万里之外的父亲,竟是连至亲都再没一个。
琉璃怜惜弦歌身世,弦歌又聪慧,没过几日,两人便已相处得十分轻松。只是当琉璃想教自己儿媳打理家中杂务时,却挫败地发现——弦歌虽是极力隐藏锋芒,但很明显,她处理这些事务十分拿手,至少比自己要拿手得多!
这一日,琉璃试着放手让弦歌自行处置家务,发现她在紫芝的帮助下简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失落,晚上便跟裴行俭叹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笨得可以。十七岁时想来更笨得不成,你是怎么忍了我这些年的?”
裴行俭忍俊不禁:“人各有长,你主持中馈又不算差,只是心思兴致都不在这上头而巳。大约就像让我去画画,只要认真去学,自然能画得四平八稳的,但就算苦练一辈子,也决计不能像你一样轻松写意。”
琉璃奇道:“我画画容易,那是因为天生就喜欢,可打理家务,难不成还有人天生喜欢干这个的?”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琉璃啊琉璃,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走运得很呢!”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半年里,他称病不出,当真把日子过成了退休的节奏,不过又爱上了着书立说,似乎已经写了好几十卷,身子也慢慢养好了,只是到底还是没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经常会咳嗽,帕子用得飞快,脸色也依旧有些苍白,倒是此时这么开怀大笑着,脸上还多了几分血色。
裴行俭解释道:“其实世上的女子,天生便喜欢主持中馈的只怕是多数,就如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喜欢做官一样。图的么,大概还是那种一切在握、居于人上的感觉,喜欢制人而不是制于人,这原是人之常情。”
他的意思是,男人喜欢做官,女人喜欢管家,其实喜欢的都是权力和掌控?琉璃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自己大概是太懒了,不喜欢被人掌控,也懒得去掌控别人……她瞧了裴行俭一眼,不禁问道:“那你喜欢么?”
裴行俭笑道:“自然也喜欢过,后来才发觉,若是太过喜欢,反而是被它所制,那就实在有些无趣了。何况我运气又好,身边一直有你,就算有时会迷了心思,回头瞧瞧你,自惭形秽之下,还有什么醒不了的?”
他笑吟吟地低下了头,瞧着她的眼睛道:“琉璃,你这样最好,你可千万莫拿自己跟别人比,千万不要变,我就喜欢你这样!”
琉璃心裏高兴,却皱眉道:“越说越没正形了,我才不跟你胡说八道!”
裴行俭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口不对心,便回送了他一记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却又兴致勃勃起来:“我看弦娘这样能干,就算我们不在长安,她也一定撑得起来。圣人不准你告老,没说不准你回乡啊。要不,咱们先请了田假再说?”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咱们娶个儿媳进门,是骗个人进来顶缸,咱们好撒手游山玩水去的?”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说娶了儿媳,咱们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见这谋算就要得逞了,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也罢也罢,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坏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爱子之心,生生被我逼着才要回河东的,如何?你快点头,点头!”
裴行俭满眼满脸都是无奈,终于点了点头:“我这就上表,且说回乡迁坟吧。”
琉璃不由眉开眼笑,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潮汹涌,边疆更是冲突不断,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吓着了还是脑子又抽了,这几个月居然时不时会派个御医来给裴行俭看病赐药。都说夜长梦多,她现在每天上醒来,都有种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离开长安就好,大不了他在家乡再“病”一“病”,谁还能捉他回来当官?
第二日,她便跟几个孩子透了这消息。参玄听说只有自己留守长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琉璃跟他解释道:“长安这边还有好些事要处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没什么事了,你想去洛阳游玩也好,想回河东看看也好,谁还能拦着你不成?”全家跑路,动静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过了几天,李治的批复也下来了,准了裴行俭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随即朝廷里又传出消息,因关中饥荒,四月初三,圣人将移驾东都。琉璃愈发松了口气,盘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历书,定了四月初九离开长安。
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诞节。日头刚刚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便带着两骑骏马出了裴府角门,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却是不知哪个寺庙的僧人信徒在抬着佛像游行庆祝。
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觉得这行像的队伍似乎不如往年来得盛大,连鼓乐的声音听上去都少了些精神——皇帝早已带着官员侍衞们直奔洛阳,满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贾大户也在陆续离开,饥荒威胁下的长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华活力,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规模?
一旁的小米却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对的,一路能沾多少佛气啊!”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其实拜祭这件事,她,压根就忘了。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庙辞行时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去库狄家的墓园告拜!别人不知道,裴行俭却晓得他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这种疏忽实在交代不过去!幸亏安氏信佛,自己在一头冷汗中总算想到了佛诞的借口,阿弥陀佛……马车出了城外,路上变得空荡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车来,只觉得四野开阔,风声呼啸,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远处有一辆马车两个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见野草荒丘,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长安城外。她带着护衞和小米一道往库狄家的墓园走,却见前头那两个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心裏不由纳闷: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来上坟?那两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头上戴着极其老派的长帷帽,身形看去却还年轻。琉璃随意看了几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似乎好几年前自己来这边上坟,也曾见到过这么两个人。
她好奇心一起,脚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离那两个女子近些了,那两人却在前头路口一转,走向另一条小道艮见就要走到山坡后面,一阵大风吹过,将其中一个女子帷帽上的长纱吹得飘了起来,露出了整个后背。
琉璃脚步一顿,愕然的认出了这个背影——是阿凌!阿凌打扮成这样来这裏做是什么?自己若没记错,她走的那个方向并没什么墓园,多是荒坟野冢,再往前两三里,就该是乱葬岗了。眼下正是饥民遍地的时候,自己在城里出门都要带上护衞,她居然带了个婢女就跑到这儿上坟来了?
她越想越纳闷,转头吩咐小米:“你带个护衞,悄悄跟上去看看,莫让她们发现了。”
小米眼睛立时一亮,招手叫来护衞就跟了上去。琉璃瞧着她那蹑手蹑脚的专业做贼姿势,摇了摇头,自己带着另一个护衞进了库狄家墓园,在安氏墓前焚香祷告了一遍,又在库狄延忠墓前烧了两张纸,踩灭火头,走了出来。
回到跟小米分开的路口,等了没多久,就见小米一路串将出来,瞧见琉璃变呼哧带踹道:“娘子,娘子,那人是、是凌夫人!她带着的是阿依!”
琉璃忙问:“你瞧见什么了?”
小米一脸求表扬:“凌夫人到了那边之后便开始东张西望,亏我躲得快才没叫她们发现,我瞧见她们在一个坟头前摘下帽子,立刻就认出她们了!”
琉璃问:“然后呢?”
小米理直气壮道:“然后我就赶紧回来告诉夫人您啦!”
琉璃无语望天——自己果然不能指望她嫁人生孩子之后就能变得更靠谱点。
小米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没完成任务,摸着耳朵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凌夫人拜的那个坟头,是没有墓碑的!”
没有墓碑?那就是说,这个人的身份不能让旁人知道?可阿凌的家人,不是都被武后赦免了么?琉璃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这时跟着小米过去的护衞也从那条路上赶了过来:“夫人,那两人已经往回走,马上就要转过那片山坡,您看咱们……”
琉璃转目一看,这一片都没遮没拦的,实在不好躲,想了想索性道:“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阿凌就带着阿依已转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远,琉璃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荒野里遇到生人般向她点了点头。阿凌却像雷劈了般定在了那里。琉璃脚下也是一顿:这是什么情况?
琉璃这一停步,阿凌身子更是一晃,走在她后面的阿依忙扶住了她,锐声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抬头突然看见琉璃几个,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华、华阳夫人?”
琉璃暗暗扶额,只能换上了一副惊奇的神色,上前几步,挑眉笑道:“这不是阿依么?凌夫人?今日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阿凌依然呆呆地抬头看着她。琉璃隔着纱巾瞧不清阿凌脸上的表情,自己又刚派人盯过她的梢,不由一阵心虚,面上干笑了一声:“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阿凌身子一震,突然扑上一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急促道:“娘子,阿凌错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阿凌这一回吧,阿凌不是故意要对不住娘子的!”说着就要往下跪。
琉璃吓得差点往后跳了一步,听完这话却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脸色微微一沉,一把托住阿凌,转头对护衞和两个婢女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要问凌夫人。”心裏却是急转:阿凌什么时候对不起自己了?是献俘她早知会有变故却没有告诉自己?不对,那天刘氏明显都是不知情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内幕?而且这事也不足以让她心虚成这样,那么……她猛然想起一事,见护衞和婢女都已经走远,便淡淡的道:“当年在法常尼寺……”
阿凌本已抬起头,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立刻又往下溜:“娘子,娘子你相信阿凌,阿凌从未想过要去告密。可是那日原是崔夫人救了我,后来周国……贺兰庶人到处胡言乱语,眼见事情包不住了,崔夫人边说,我若不跟她一道去天后那里主动坦白,待到娘子去时,只怕会没有活路。我一时害怕,就跟她一道去了。崔夫人的好些言辞,我当时听着也有些不妥,却不敢反驳。但阿凌当真没跟天后说过您一句不是!娘子一直待阿凌不薄,阿凌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法常尼寺,居然是崔十三娘去武后那里告的密!琉璃心头万马奔腾,面上却愈发冷笑:“十三娘救了你?那天她不是真的生病了?”
阿凌忙道:“不是的,自然不是。此事说来的确是有些神异,我那日一去,便发现她似乎并无病症,她却坚持要我留下陪她。当时阿媛还在寺外,我怕她淋了雨会受寒气,不肯留下。崔夫人便跟我说,阿媛会出事,她头天做了个梦,梦见贺兰庶人把阿媛给玷污了!”
琉璃脑中里“轰”的一声响,十三娘说她做了个梦!她说自己梦见贺兰敏之奸污了杨媛娘,这是怎么回事?她心裏一片混乱,却听见自己冷冷地问:“然后呢?”
阿凌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自然不肯信。她却交了个婢子进来,问她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子说,她一直在鼓楼上望风,先瞧见韩国夫人去了东院,然后娘子您也去了东边,最后贺兰庶人也去了,不过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好像很生气,在林子里踢树。阿媛后来也进了那片林子,然后就跟他出了后门。雨停之后,娘子和韩国夫人、镜月尼师一道回了这边,娘子在外头跟尼师不知说了什么,尼师就跑着回东边大殿敲了锺,全寺尼众都回了主殿,尼师带着十几个人出了后门,主殿却再没人出来。
“崔夫人便说,看来娘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我当时还觉得她的话太离奇。恰好有人又回报说,远远瞧见尼师回来了,我怎么也忍不住,要出去看看。结果正赶上尼师带着少夫人往外走,我瞧见尼师跟少夫人说了两句话,少夫人居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过去时,她的脸色还像死人一样,又不肯让我跟她去接阿媛。我这才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我想了半日,只能回去求崔夫人救命,正好我手头有种秘药,吃了后能让人烧起来,崔夫人便说,我们都是没用的人,只能互相帮着躲过这一劫,旁人就算要保,也只会保那些用得上的。不瞒娘子说,当时我心理是有些怨气的,娘子居然想着跟尼师通气,却也不来救我一救!”
琉璃怔了怔,心裏突然有些发虚。阿凌说得也不算错,那时她听说阿凌守了十三娘一夜,是松了一口气,可如果没有这事?自己敢冒险提醒她们吗?不好说。此时她也无法辩白,只能涩声道:“所以后来你就跟十三娘去天后那里坦白了?”
阿凌的头垂了下去:“是阿凌想岔了,想着是崔夫人救了我的命,总不能让她在这件事里被搭进去……”
琉璃轻轻点头:“那十三娘在天后跟前,也是说她做了一个梦?”
阿凌身子僵了片刻才道:“不是。她说她只跟我说过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天后。恰好她跟明大夫是旧识,所以在天后跟前,她说,是明大夫给她看过相,说她这几日有劫,因此她特意跟着大家去了寺庙,还派了婢女观察动静。当时只觉得不对头,是我出去看见杨夫人的模样,才猜出阿媛是出事了,但那时也不敢胡乱猜测,直到贺兰庶人漏出了话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
这就对了!明崇俨是她的旧识,更有可能就是她的傀儡,所以他当日对着自己,才会有那股莫名其妙的恨意……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自己的这位“老乡”居然是崔十三娘,她果然是深谋远虑、神通广大!
琉璃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咧了咧嘴,只觉得满脸发酸。阿凌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阿凌虽然糊涂,这么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心裏也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敢细想。那一日,我听到娘子说,看一个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看事情到了最后,是不是便宜都给他占了,我才猛地醒悟过来。
“崔夫人一直说您狠心,不肯救没用的人。可在这件事上,娘子除了救了那些没用的出家人,又得了什么好处?您明明没有告密,可是后天后记恨的是您,大家鄙视的也是您。崔夫人呢,从此却不声不响地成了天后心腹,她的夫君还从起居舍人一直做到了侍中,满朝廷里,圣人和天后都愿意用的,就数他了!我怎么会相信,您是藏奸要谋好处,她只是好心想救人?她骗得过我,却骗不过老天。就像娘子说的,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也就是我这样的傻子才会信了她那么多年!”
琉璃苦笑了一下,其实十三娘才是合格的穿越女吧,便宜占尽,还永远无辜,不过……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道:“裴炎是天后的人?”
阿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大家都瞧着裴侍中是从天子侍臣一路上来的,都说他对圣人忠心耿耿,可夫人您不是说过么,看人要看他做了什么。上次废太子就是裴侍中拍板定案的;至于弹劾裴尚书,只怕也是天后的意思。玉柳姊姊曾跟我感叹过,说娘子什么都好,就不该跟了裴尚书,天后最不喜的人就是他了。”
琉璃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裴炎是武后的人?他不是因为反对武则天称帝才被杀的吗?不,十三娘这么厉害,她既然嫁给了裴炎,就一定不会让他落到那个结局!所以,其实历史已经被改变了?历史居然是可以改变的?
她越想越糊涂,面前的阿凌却又一次拜了下去:“娘子,娘子我真的知错了,也后悔了,我不该听信崔夫人的话,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害您,您就饶了我这回吧!”
琉璃此时已经猜出,阿凌拜祭的定然是极犯忌讳的人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跟踪她,大概又被日食的事给吓坏了,才会如此惊惶。
她想了想,缓声道:“阿凌,你起来吧,其实你也不用如此,今日你既然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怪你,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其实你也是重情谊的人,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年年来看他,这份心原是难得的,我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会葬在这裏?”
阿凌肩头先是一松,听到“年年来看他”,又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娘子也知道,他是明正典刑的,那是我刚刚出宫,也没什么本事,一直等到他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了,才找人悄悄瘦了,又不敢运远,就在这裏胡乱埋了。”
明正典刑,死的时候她刚出宫……难道是,王伏胜?琉璃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半晌才道:“有你这样记着他,他也算是有运气的了。”
阿凌揺了揺头:“没有阿胜,我早就死了!娘子你不知道,你出宫后,天后就让我去伺候柳才人了,后来王庶人和萧庶人进了冷宫,柳才人便掌管了那边。有一次我碰见阿胜从那边出来,脸色很难看,瞧见了我之后,就让我赶紧想办法离了冷宫,别白白丢了性命。我信了他的话,想法子生了个病,从病坊出来才知道,柳才人记恨旧事,生生折磨死了王庶人和萧庶人,天后到圣人跟前请罪,说自己御下不当。圣人当即赐死了柳才人,那些跟着她的,除了主动出首的阿余,也都没命了。
“我又惊又怕,后来悄悄去谢了阿胜,他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娘子你也知道的,他和柳才人原是旧识,这回却没能劝得动她。大概因此他就恨上了天后,后来还到圣人面前告了天后的状,却是让自己白白丢了性命。”
“娘子,我对阿胜没有私情,我只是总也忘不了他提起柳才人时的神情。我这辈子再没有瞧见过有谁为别人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后来为了给她报仇又是连命都可以不要。阿胜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宫里明里暗里帮过那么多人,他不该死在乱葬岗里,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如今我活着,还能每年偷偷给他烧些衣服纸钱,等我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说到后来,她已是哽咽难言。
琉璃心裏也是一阵酸涩,阿胜的确是个好人,是个痴情种,而阿凌却实在是个傻姑娘……她弯腰扶起了阿凌,轻声道:“你也说了,阿胜做过那么些善事,佛祖有知,自然早让他重入轮回了,而且他一定会投身富贵人家,再也不用忍受身体残缺、骨肉分离之苦,你又何必如此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