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此情可悯 此心可诛(1 / 2)

大唐明月 蓝云舒 5102 字 5个月前

洛水岸边,天津桥畔,堤上的垂柳依然年年被春雨染绿,又在秋风起时飘落满河黄叶;在柳荫之中也依旧嬉戏着幼童少女,那欢快娇憨的笑脸,仿佛浑然不知已是换了人间。

这一年,在开春前后的两三个月里,大唐就改了三个年号,换了三位天子。不,确切来讲,应该是四个——如今谁不知道,洛水边的那座皇宫里,真正临朝听政的早已不是天子李旦,而是太后武氏!

不过对市井儿女来说,谁做皇帝又有什么打紧?只要金谷园里的春风依然薰软,铜蛇巷里的秋雨依旧缠绵,那游春赏秋的贵女公子也依旧美貌多情,就足够了。便是被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震慑住的洛阳官宦人家,在屏息静气地观望了半年之后,也渐渐地放下心来——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宰相也还是那些宰相,天下还是那家人说了算,大伙儿又何必去计较做主的到底是儿子还是母亲呢?

因此,就算九月初六,太后武氏再次宣布改元,又把官名彻底换了一遍,朝野也依然一片平静。眼见又快到重阳佳节,升级为“神都”的洛阳城愈发热闹起来,叫卖茱萸和菊花酒的声音随处可闻;而洛水北岸,在那座刚刚改名“太初”的雄伟宫城里,更是枫叶漫山,秋菊遍地,从头到脚换上了节日装束的宫女们在红叶黄花间翩然来往,为这片秋光更添数分明媚。

不过,这样的安宁到底难以持久,重阳这日的清晨,宫域南边的百花苑内便突然传出了一声尖叫。没多久,几位管事宫女都匆匆赶了过去,一踏入菊花棚,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棚子里的花圃原是用于培植各色名贵菊花,待得花开时再移人瓷盆,送到各处。而此时,花圃中那株开得最艳丽的双紫,顶上双花中的一朵却耷拉了下来,硕大的花朵要断不断地垂在那里,好不丧气!

照看这处花圃的小宫女又是伤心又是惊恐:“不关奴婢的事!奴婢知道这花金贵,昨晚临睡前还来瞧过,那时是好好的,谁知今早过来就这样了。”

几个管事也都脸色阴沉,这花可不是金贵得很?上官才人最爱菊花,几日前才亲自挑中了这一株,说不定是要献给太后的,大家还指望着用它换个彩头呢,谁知眼下却成了这副模样!

领头的管事宫女沉着脸道:“查查这花是怎么掉的?”

一个小宦官小心地走进花圃,避开旁边的花丛走到紫菊跟前,托起花梗的断口仔细看了几眼:“像是被人掐掉的。”

管花的小宫女脸都白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几个管事相视一眼,心裏都是了然:多半是自己人捣鬼!有人便出去召集照看花圃的宫女,有人去问附近的洒扫仆役,花圃外的空地里,没多久便跪了一地的人,却都是一问三不知。管事们正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报道:

“上官才人到!”

上官婉儿显然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脸色着实不算好看,待走进花棚瞧见那株双紫,眉头自是皱得更深。她在花棚里走了一圈,到底还是在另一处花圃挑中了一丛五朵并开的黄色菊花:“先移了这株,用刻花白瓷盆。”

有内侍立刻小心地将黄菊移到早已准备好的瓷盆里,上官婉儿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回头看着那株双紫,语气便带上了几分责怪:“你们怎么这般不小心!”

管事宫女连连告罪:“是奴婢们疏忽了,下回一定当心,还请才人恕罪!”

“恕罪?”上官婉儿冷笑两声,伸手一指那位依然哭天抹泪的小宫女,“这婢子看护不周,自己去领十棍吧!”

小宫女吓得跪在了地上,想求饶却又不敢开口。跟她一起的小宫女们有的不忍,有的庆幸,更有平日跟她关系好的,上来悄悄地安慰了她几句。却听上官婉儿又道:“其余看管花棚的婢子,都去领二十棍!”

几个原本已松了口气的宫女顿时都面如土色,大叫冤枉。

上官婉儿冷冷地道:“没人动,这花自个儿会掉?动手的,必然是你们中的一个,我打的便是她!至于其他人,记着这顿打的滋味,下次就晓得凡事要多留个心,多生双眼了!”

这话一说,几个小宫女里伶俐些的已不敢再大声哭叫,管事们心头更是骇然,上官才人眼里果然是不容沙子的,接下来会不会发落自己?有人便忙忙地低声问:“库狄御正呢?怎么没人去跟御正报个信?”被问的人早苦了脸:“怎么没去?御正不在,昨儿便回家了!”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这事儿原不稀奇,御正两年前进宫时就得了太后的恩典,不但可以带幼子同住,还可以时常回家看另外几个孩子,她平日虽不常用这恩典,可今儿是重阳,少不得要家去的,偏偏今日出了事,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眼见有内侍上来拖人,几个小宫女便是不敢再叫的,也吓得哭泣不止,管事们只得呵斥几句,正乱着,突然有人叫道:“御正来了!”

棚子下头顿时静了下来,几个管事娘子相视一眼,眼里惊喜,面上都不敢显,那些小宫女们已绷不住露出了欢喜和期待。上官婉儿眉头微微一皱,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却比身边的鲜花更显娇妍。

就见花棚外头,围着的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带着侍女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她穿得极为素淡,褐色的发髻里也明显有了银丝,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晶莹清澈,让人几乎看不出身份年纪来。目光微微一转,人人都觉得她看的就是自己,正是武后两年前钦点的御正库狄琉璃。

上官婉儿也迎上两步,笑着行礼:“夫人是什么时辰回宫的?如此小事,怎能劳动夫人大驾?”

琉璃笑着点头回礼:“我是刚进宫,正想找你,听人说你到这边来了。怎么,这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瞟了那领头的管事宫女一眼,管事忙上来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上官婉儿这才淡然道:“这些奴婢还不认罪,正叫冤枉呢!”

琉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小宫女,有机灵的已磕头道:“御正明鉴,当真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我们伺候这些花还来不及,敢做这等事!”

琉璃并不接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丛紫菊,又绕着花圃转了一圈,嘴裏问道:“早间你们一过来就这样了?没有人打理过这些菊花?”

管事宫女忙点头:“正是。奴婢没敢妄动。”

琉璃沉思片刻,转头问身边的女侍:“团儿,你觉得呢?”

被她问及的宫女不过十六七岁,容色十分俏丽灵秀,听到这一问,笑着回道:“才人说得对,花棚里的这几个原是嫌疑最大,不过,这小婢子平日若是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走得格外近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管事宫女知道这韦团儿最受库狄御正宠信,说话甚有分量,不由苦笑道:“如此说来,这边的宫人们只怕都不清白。”

琉璃笑道:“那也容易,大家不都说没瞧见有人进来么,这瞒人容易,瞒天却难!婉儿,咱们今日不妨以清水为判,瞧瞧到底是谁黑心。”

上官婉儿好不纳闷,却深知她向来颇有奇思妙想,点头笑道:“但凭夫人吩咐。”

琉璃转身走到花棚外的空地里,上下打量了到场的二十几位宫女一遍才道:“果然是过节了,今日大家都打扮得好生齐整。”又转头吩咐一旁看热闹的洒扫婆子:“你们去打一桶水,端一个浅色瓷盆过来。”

待婆子备齐物件,琉璃又让她们在盆里倒上一层浅浅的水,指着水盆道:“秋节已近,神明不远,你们每个人都过来,依次把右脚鞋底伸到水里踩上一踩,那让水变黑的,便是黑心做了恶事的。”

众人相顾愕然,却也没人敢多问,大伙儿依言排成一队,去踩那白瓷盆里的水,婆子们则不断换水。自是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满脸好奇。那水却一直清澈,眼见着一队人就要走完,不少人都目露怀疑,连上官婉儿都忍不住走上了两步。

排在倒数第三个的宫女正是先前安慰那小宫女的。她上前踩了几脚水,低头扫了一眼盆子,松了口气正要离开,琉璃却笑了起来:“原来是你!”

那宫女脸色大变,随即便叫道:“不是我,水明明没黑,没变黑!”

琉璃指着水道:“你自己瞧瞧,当真没变黑么?”

上官婉儿仔细瞧了两眼,这才发现水里果然多了些极细的黑色颗粒,前后一想,顿时恍然大悟:“是你,你进过花圃!”这种黑土只有花圃里才有,今日她们刚换上过节的鞋子,还没开始干活,若不是偷偷进去掐过花,鞋底怎会沾上黑土?

那宫女脚上一软,坐倒在地。

众人好不意外,有人便道:“她平日不是跟小桐最好么?怎么下得了这样的黑手?”琉璃神色微暗,一双褐眸仿佛突然变成了冰冷的琥珀,再也没有一丝情绪。

宫女听见众人议论,猛然回过神来,翻身跪倒,几步膝行到琉璃跟前,磕头求饶:“是贱婢一时糊涂,求御正慈悲,饶了贱婢,饶了贱婢!”

琉璃退后一步,声音冰冷:“饶你?你若是为太后效忠,便是犯下再大的错,我也能帮你求情,可你却是嫉贤妒能,不择手段。今日你能害了自家姊妹,明日便能背主!你这样的不义之人,有什么情可求?”

众人顿时屏息静气,一声儿也不敢出——御正性子慈悲宽和,可最的恰恰是这种事,平日就常说“不义者必不能忠”,这会子谁会去触这霉头?那宫女显然也想起了这一遭,更是吓得呆住了。

上官婉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来人,先打她八十棍!”瞧着那宫女被人横拖直拽了下来,犹自发恨:“好好的双紫,都叫着这贱婢毁了!”

琉璃却笑着回头看了花棚一眼:“其实双花对峙,倒不如独占鳌头。”

上官婉儿略一思量,不由倏然而惊,再瞧着琉璃,眼里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感激:“多谢夫人指点!”

琉璃笑道:“才人客气了,我还有事求才人指点呢。这些人,她们都是无心之失,我也想替她们求个情。”

上官婉儿瞧着那些目露喜色的宫人管事,心裏着实不大舒服,此时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都是有眼力的,赶紧磕头谢恩,退了个干净。琉璃也不客套,从袖子里拿了卷文稿出来:“才人也知道,我在文字上只是寻常,这篇东西甚是要紧,还要请才人来帮我瞧瞧,这样可使得?”

上官婉儿打开一看,顿时明白了过来——纸卷上是一篇裴行俭的传记,看格式乃是国史所录。如今监修国史的正是武三思,此物的来处不问可知。

她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发现文章虽写得华美,却并无太多虚词,略有春秋笔法,不过是减去了裴行俭早年反对立后之事,对于最后两年的那段恩怨则是秉笔直书,尤其是裴行脸的那句“浑、浚争功,古今所耻。但恐杀降,无复来者”,沉痛之意,仿佛可以破纸而出。她点头叹道:“甚好!”

琉璃也叹了口气:“这文章我敢保证字字是实,只是太后和相公们那边……”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此文的确不算虚美,可事涉裴炎、程务挺,却是有些难处的。尤其是裴炎,眼下他权倾朝野,去年调任中书省,便硬生生把大唐开国以来一直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移到了中书省,今年又让武承嗣不到三个月便丢掉了相职;他怎么肯让国史里留下这样的记录?不过么……她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如婉儿寻机去问问太后的意思?”

琉璃满脸如释重负:“多谢婉儿了!”

到了晚间,上官婉儿照例伺候着武后批阅完奏章之后便低声道:“太后,今日华阳夫人给婢子瞧了篇传记,是关于裴尚书的。”

武后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喔?你觉得文章如何?”

太后巳经知道了?上官婉儿心思急转,嘴上笑道:“文字章句都颇为齐整,看来是花了番工夫的。”

武后点头不语。上官婉儿心裏已是雪亮:自己果然没猜错,库狄夫人这两年原是处处以太后为先,武三思更不会为了亲家的身后名声就去违逆太后,看来此事太后早已心裏有数,库狄夫人也不过是借自己再表个忠心而已……她念头还没转完,武后已沉吟道:“文章既然做得好,明日倒是不妨多让人瞧瞧。对了,你再帮我拟道制书,任程务挺为单于道大总管,以备突厥。”

这两句话原是不搭,上官婉儿一颗心却不由“砰、砰”急跳起来——让大伙儿看裴行脸的传记,把程务挺调离京师,分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敲打裴炎、提防裴炎!最近裴炎的确越来越懈怠了,难不成太后又要……她不敢多说,提笔便写。

武后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但恐杀降,无复来者’,看来还真叫裴守约说中了,这两年边关果真是越来越难收拾了。偏偏朝堂上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阳奉阴违,还会什么?对了,还会唉声叹气,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个是君子!哼,果然是能不义者便能不忠!”

“能不义者便能不忠”,上官婉儿怔了一下,这不是库狄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吗?她并没有在太后面前说过的,却少不得通过韦团儿,甚至通过自己,不断传入太后耳中,而如今上官婉儿只觉得心底一阵剧寒,正在奋笔疾书的手都有些僵住了。

没过几日,随着这篇传记的悄然流传,太初宫果然迎来了已许久不曾求见太后的裴炎。

迈步走进紫宸殿的大门,这位中书令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