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四季依旧如常更迭。
后来被称为武德元年的这个春天,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月冰雪消融,二月柳芽吐绿,到了三月,江北的桃李杏花次第盛放,江南更是姹紫嫣红开遍原野。
在这个季节,若是从北往南一路慢行,就像渐渐走进了一幅草长莺飞的画卷;而画卷的尽头,则是集天地毓秀与人间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确切的说,是曾经集毓秀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江都城原是依山而建,山上的宫城里花树开得正盛,红云粉霞间点缀着朱墙碧瓦,远远看去,依旧恍若神仙宫殿;然而只要走近山下的外城就会发现,这裏的繁华气息已荡然无存——放眼所见,不再是如潮涌动的商贩车马,而是成群结队的饥民、无精打采的士卒,以及不时运出的棺木与饿殍。
一场饥荒从年初起就席卷了这座以富足着称的都城,随着时气转暖,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原本人烟阜盛的外城眼下已空了近半,曾经热闹火红的店铺工坊更是关的关,停的停。唯有几家大酒肆生意愈发兴隆,豪横之徒日夜出没,笑骂之声不绝于耳,但那跟挣扎求存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一家不起眼的朝食铺子倒是照旧开着门。铺子依旧被收拾得清清爽爽,老板娘也依旧打扮得利利落落,只是以往那些热腾腾、鲜灵灵的各色吃食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锅颜色浑浊的粥水,还散发着可疑的酒酸味。
不过铺子里的食客们显然并不介意,人人端着碗吃得头也不抬,放下碗时更是意犹未尽。有人还忍不住地抱怨:“刘嫂,你这粥怎么一日比一日稀了?”
老板娘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粮价一日比一日高了呢?眼下稻米比正月里都贵出几倍去了,我这裏可没涨过钱!你若觉得这还稀了,不妨去外头瞧瞧,十个钱这么一大碗粥,你看在江都城里还能不能找出第二家?”
她说话自来爽利,明明是吴侬软语,从她蹦出来,却格外脆辣呛人,
那食客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地嬉笑道:“那不是别人都不如刘嫂你有本事么?有人撑腰,吃穿不愁,如今连脂粉都用上了,这酒米也不费你什么,又何必还要抠唆我们这点辛苦钱?阿嫂今日就抬抬手,再给小弟添上一勺吧,一勺就行!”
这话老板娘显然不爱听,把手里的木勺“当”地一扔,她立眉怒道:“添什么添?嫌我抠唆,以后莫来!我这黑心店不挣你的钱了,这总成了吧?”
那人吓了一跳,忙赔笑道:“不添就不添,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还不成?”
老板娘见他服软,懒得再啰嗦下来,挥手道:“去去去,什么错不错的,吃完了就出去,莫要杵在这裏挡道。”
那人讪笑几声,丢下碗出了铺子,嘴裏犹自嘟囔道:“可不是我错了?人家如今可是有靠山的,哪能跟从前一样?说不得,说不得啊……”
老板娘听得火起,一挽袖子就要追出去开骂,食客们原是默不作声,此时才纷纷劝道:“那就是个糊涂人,刘嫂何必跟他生气,白白气坏了自己。”
老板娘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着看自己能不能通融,心裏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但对着这一张张带着饥色的面孔,到底发作不出来,只是红着眼骂道:“好赖不分的混账,他真当这些酒米是不要本钱的,当我是个黑心肝,回头我撑不下去了,看他还能去哪里填饱肚子!”
众人听得心虚,忙跟着骂了几句,又劝老板娘莫哭。老板娘“呸”了一声:“谁要哭了?我脸上的脂粉可是要花钱的!”说完自己又扑哧一声笑了。
她这些日子以来容色憔悴,就算脂粉也掩盖不住,此时一骂一笑,倒又有了几分昔日風采。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说笑声中,锅里的粥水很快见底,众人也纷纷放下了碗筷——好容易肚裏有了这酒糟粥打底,他们得赶紧去找活计了,也好换来一日的口粮。
眼见着店里已没剩几个人,老板娘也终于敲着后腰坐了下来,一面打开钱盒清点收入,一面便让小伙计收拾粥锅——锅里其实还剩了一些,伙计都小心地刮在一个大碗里,埋头苦吃,老板娘叹了口气:“你吃慢点,多喝些水,这东西到底烧胃肠。”
她话音刚落,门口“咣”的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
老板娘顿时色变,下意识地抱着装钱的木盒便往后缩,那人却两步冲到了她的跟前,如老鹰捕食般探身把钱盒抓了过去,翻了翻嫌弃道:“一早上才卖了这点钱,能换几杯酒?”却是明显的关中口音。
此人生得颇为雄壮,束带跨刀,打扮也着实精干,只是此时双目通红,须发凌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暴躁之气。他把钱往自己的褡裢里一倒,不耐烦地吩咐道:“你把东西都赶紧收了,再多整治几样小菜出来,今日我要请兄弟们在这裏好好喝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