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萧烈痕手中横握的银枪无力地垂下,尖锐的枪头无声无息地插入了恒州门前的土地之中。
河北故众叛唐自立的消息在如今风雨飘摇的境况下,对于这些逃亡中的豪杰无异于晴空霹雳。
在这几声惊叹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静寂。
城头上的河北战士手持弓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城下浑身浴血的飞虎镖众。而城下的骑士也瞠目结舌地看着城上的士兵,说不出一句话来。双方就这样互相注视着,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城墙上几只筑巢的燕雀偶尔发出的几声啾啾鸣叫。
良久,良久,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终于有一个人开始催动坐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感觉。刚才突然而来的静寂,让人感到近乎残酷的压抑,几乎让这裏的所有人窒息。
而这个打破沉寂的人,就是彭无望。
“青州彭无望在此,请恒州归德中郎将姜忘将军出来一叙。”
彭无望的这声高喝,仍然暗含着中气十足的佛门狮子吼,声音清越,直穿云汉。但是,已经对他的声音渐渐熟悉的众人,都明明白白地听出了这清越啸声中饱含的怆然。
城头上的战士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所有的弓弦都被拉至满弦,每一根搭上弓弦的雕翎箭都指向了他的全身要害。彭无望木然地高踞马上,漠视着满城的弓箭手,巍然不动。
“收箭。”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一片静寂的城头传来,全身披挂的姜忘再次来到了恒州城门之上。
“大哥!”彭无望仰起头,大声叫道。
“我不是你大哥!”姜忘高声喝道。
“对不起,姜将军……我不明白,”彭无望感到眼中一阵酸楚,他猛的低下头,沉吟良久,才重新抬起头,高声道:“为什么要叛唐?”
“为我枉死的义父姜重威报仇,也为枉死长安的窦公建德,以及枉死疆场的刘帅伸冤。”姜忘洪声道,他转过头,看了看两旁的战士,又道:“河北故众誓报此仇。”
“誓报此仇!”城头上的河北战士纷纷高声喝道。
“姜将军,你根本不是河北故众,更连窦公、刘帅的面都没见过,何苦要做出如此蠢事?”彭无望高声叫道。
“姜某蒙义父救于深山,数年来悉心教导,令我平步青云,加官进爵,直到今日的当朝武状元。义父之恩,天高地厚。如今义父受辱而亡,我姜忘若不能秉承他老人家的遗志为河北故主讨回公道,为他报仇雪恨,便成不忠不孝之徒,又如何昂首立于天地之间?!”姜忘沉声道。
他说完这番话,不由得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和一个毫无关系的大唐镖师如此费心地解释叛唐自立的来龙去脉,因果缘由。而此时此刻,他只感到自己似乎在和最亲的人陈述心中的苦衷。
“姜将军,自古忠孝二字,最是愚人,千般罪恶,自此而生。大丈夫行事但求义之所在,什么忠诚仁孝,皆是欺世之言,管他做甚。你难道因为一个义父之死,便作出如此不义之事?”彭无望勃然大怒,高声道。
“混帐东西!窦公、刘帅和义父为李世民冤杀,我河北故众为其报仇雪恨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姜某自问无愧于天地,如何会有不义之说。你小小年纪,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才是不该。”姜忘被彭无望的话撩起火气,愤然道。
“姜将军,你好糊涂。你以为在这裏叛唐自立,李世民就会披上铠甲,拿起刀剑,冲上城头,和你一决生死?嘿。”彭无望悲愤地仰天一笑:“披上铠甲,拿起刀剑,冲上城头的都是清白无辜的大唐官兵,一刻之前还在家乡耕田放羊的老百姓。只因为你贪图的忠孝之名,这些人的尸体几日之后就会铺满恒州城的护城河。到时候,你就算死上千次,又如何偿还你的罪孽?!”
这一番话,坦坦荡荡,恍如暮鼓晨钟,重重击在包括姜忘在内的所有河北将士心上。
姜忘手扶城头,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而在他身侧的士兵们,一个个心摇神驰,不能自已,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里的箭矢。
“姜将军,我们来此是要告诉你,突厥大军连克幽州、易州、瀛州,一日之后,便到此地。我们这就去城东北的新兵大营,和那里的大唐官兵共抗敌军。国难当头,如何取舍,将军请自行决定。”
彭无望甩下这句话,垂下头,再也不忍看那城头上的姜忘,调转马头,朝着城东北的新兵大营纵马而去。
他身后的连锋等四人,互望一眼,同时纵马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狂奔,转眼便消失在青黛的夜色之中。
※※※
新兵大营,飞虎镖局驻扎的营寨之中,彭无惧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帐中传来,镖局中的各色人等或站或坐地守在帐外,人人愁眉苦脸,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方梦菁从帐中走出,长长叹了一口气。
早就守在门外的红思雪大步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问道:“菁姐,无惧怎样了?”
方梦菁苦笑一声,轻声道:“还能怎样,仍然死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大哥竟然叛唐,哭得死去活来。他乃练武之人,如此哭法,不出数个时辰就会落下病根,我实在劝他不动。要是彭大哥在这裏,该有多好。”
红思雪轻轻一跺脚,叹道:“本来好好的兄弟三人,为什么老天要如此作弄人。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大哥来到恒州城前,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就在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厉啸天、左连山和吕无忧等飞虎镖局的镖师纷纷站起身,惊喜地高声喊道:“彭总镖头,你回来啦!”
接着传来洛鸣弦、赵一祥欢喜的呼喊:“师傅,你终于回来啦!”
拥挤的人群缓缓分开一条道路,木无表情的彭无望引领着郑绝尘、连锋、萧烈痕和雷野长闷声不响地走向飞虎镖局的营帐。
“大哥,你……你还好吧?”虽然彭无望此时的脸上毫无任何表情,但是红思雪还是从他的眼神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怆。
此时此刻的彭无望只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摇摇欲坠,听到红思雪的问候,他勉强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金星乱闪,只欲昏倒在地。
恍恍惚惚间,方梦菁轻柔的话语飘入耳际:“彭大哥,你四弟无惧已经在帐中哭了很久,他如此哭法,很是伤身,我们怎么劝也劝他不住,你去看看他吧!”
“四弟?……”彭无望拼尽全力才勉强振作出几分精神:“我……呼……我去看看,去看看。”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奋力一挑帐帘,冲入帐中。
※※※
彭无惧双膝跪地,两手扶着地面,正在呜咽哭泣,看到彭无望走进帐中,大嘴一张,踉踉跄跄站起身,号啕大哭着扑到他的怀中。
“三哥,我彭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大哥好端端的……却为不相干的人……呜……叛唐。爹爹……爹爹若是听到这个信儿,就再也好不了了。娘……娘已经够惨了,现在该……该怎么办……呜……怎么办?”
彭无望感到一阵令他头重脚轻的酸楚涌入脑际,一把将自己的四弟紧紧揽在怀里,哑声道:“四弟,不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好男儿……不哭。”
“三哥,谁来救救大哥,谁来救救大哥啊——”彭无惧哽咽着大声嚎道。
“如今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救。”
听着彭无惧撕心裂肺的无助呼喊,彭无望只感到那种痛入心扉的酸楚仿佛化成了一根铁椎,在他的脑中乱凿,疼得他快要发疯。
“三哥,三哥没用,三哥……没用。”
仿佛苍天在此刻塌陷,仿佛大地在此时崩颓,他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紧紧搂住自己的四弟,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那铺天盖地般的酸痛一同涌出他的眼眶。
此时此刻,那个倔强到似乎永远不向命运屈服的汉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