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信中自有言如玉(1 / 2)

大唐御风记 金寻者 5045 字 1个月前

姜楠又开始在自己的园子中挖坑。自从出师关中,他悬壶济世已有二十年。年少气盛之时,他雄心勃勃地在润州靠近梧桐岭的南山镇开医馆,想要通过医治这些上岭一决生死的武林豪杰扬威江湖。他的确做到了,无数垂死的江湖好汉在他的回春妙手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吊命神医姜楠的名号也在大江南北、运河上下传了个遍。人们甚至将他和初唐神医贾扁鹊、关中神医彭娇相提并论。年少轻狂的他也曾经为此而得意非常,不可一世。

但是随着江湖搏杀愈演愈烈,江湖豪杰杀人的手法也越来越诡异莫测。岭南蛊毒,鬼蜮魔化,天阁秘宝,无影神蛛,番邦密药,阴戾功法,每一种新的杀人手法出现,他都是第一个亲眼目睹,而且是第一个出手救治。尽管他医术通神,经验丰富,但是破坏永远比建设要容易,和层出不穷的杀人手法相比,他的回春医术渐渐跟不上节奏,死在他手上的江湖好汉开始越来越多,每死一个病人,他都会在园子里挖一个坑,亲手将病人掩埋。如此日复一日,他的信心日渐消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逢一个疑难病人,他都会事先在园子里挖一个坑,做好最坏的准备。

而今天,他又碰上一个足以让他到园子里挖坑的病患。

“我说,老姜!你挖完了没有?拜托你先看看病人行不行!”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从他医馆的病房里传来。

“急什么!”姜楠丢下铲子,扯开嗓子吼了一声,抹了抹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病房。在病房的床上,风洛阳半死不活地平躺着,头歪在靠墙的一侧,出气多入气少。在他身边,唐斗满脸是汗,坐立不安。

“好了好了,来了!”姜楠拍了拍手,掸掉手上的残土,推开唐斗,一屁股坐到风洛阳的身边,一把抓起他的脉门,对唐斗劈头盖脸地责怪道,“我就猜到,我就猜到他迟早会被你再送到这儿来。天下第一剑,真那么好当?你知道现在江湖上多了多少种杀人的毒药,多少种新创的阴功?听说没有,机关堂新造了一种三棱刀,可以直接切开人体血脉,让人流血而死,点穴截脉都没用,半炷香就能流一桶血,你知道人有多少桶血在肚子里吗?”

“行了行了!”唐斗双手连连摆出暂停的手势,不耐烦地说,“老姜,这些都是后账,以后再算。你看老风也没流血,也没中毒,只是受了内伤,又不是疑难杂症,你那么急着挖坑干什么?”

“他是天下第一剑!能把他打伤的功夫绝对够我喝一壶的,我能不加点儿小心吗?”姜楠直着嗓子吼道,“我还跟你说,这坑我就放园子里,或者是你,或者是他,早晚用得上。”

“你晦不晦气啊你?我跟你说,治不好老风,你再挖个坑,干脆把自己也埋了吧。”唐斗也吼了起来。

“嗬!我吓大的。”姜楠一边和唐斗面红耳赤地争吵着,一边摸索着风洛阳的脉门,“怎么搞的?你拿他去打铁了?”

“你才去打铁了,你全家都去打铁了!”唐斗恼道。

“还嘴硬,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纯阳刚劲震伤了,不是被拿去打铁,就是去胸口碎大石了。”姜楠阴损地说,随即眉头一皱,抬手摸了摸颌下的山羊胡子,“或者……是金刚伏魔神通所致。”

“总算说句人话。”唐斗哼了一声,不禁钦佩地点点头。

“西少林金刚院的魔头终于忍不住来闯中原了。”姜楠叹息一声,喃喃地说。

“别怕,今日绿水桥一战,这帮和尚已经被我和老风打老实了。”唐斗得意地说。

姜楠白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风洛阳的胸口:“肋骨断了四根。”

“肋骨断了?”唐斗惊道,“没见他喊疼啊。”

“装呗。小风别的不行,就是会装,明明不是天下第一剑的料子,愣是让他强充了十年。”姜楠撇着嘴说。

“谁不是天下第一剑的料子?”唐斗怒道,“要不是看在你是神医份上,我一巴掌拍死你。你就说能不能治吧。”

“嗤。”姜楠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双手一抬,做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手势,“你听我说。精微奥妙的毒药,诡异神奇的虫蛊,高深莫测的阴功,只要有破解的方法,并非无法可治。反而简单直接的硬功才是最让医师头疼的。因为人体乃是渡世的宝筏,本身只能承受一定程度的打击,当打击超过人体自我修复的程度,所受到的伤害就是不可逆转的。小风身上中的硬功已经到了他可以承受的边缘。本来呢,他可以靠自己调理真气,慢慢恢复。但是他身上还有旧疾,我摸了一下,大概有几分魔功的侵蚀,似乎和南疆魔化功有关,还有剑罡的撞击,不用问,越女宫的超海剑法。”说到这裏,姜楠耸了耸肩膀,“这几处损伤加上新受的金刚伏魔神通,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终于垮了下来。”

“那……还能治吗?”唐斗担心地问。

“嗯……”姜楠点点头,“幸好你送来得及时,我可以用我师门秘传的九转造化丹吊住他的伤势,再用一个月时间为他施针调养,这段时间他必须住在我这裏,随时接受针灸治疗,这样才可以旧患尽去。不过……”

“不过什么?”唐斗急得满脑是汗,“你别老大喘气儿行不行?”

“不过如果他再多受几次这样的伤,我可不敢保证他的身体承受得了。到时候,该埋就得埋了。”姜楠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鱼韶……”看到风洛阳半死不活的样子,听着姜楠悲观的论调,唐斗此刻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害老风,我跟你拼命。”

想到这裏,他从怀中取出一袋东珠,塞到姜楠的手中:“老姜,这一个月老风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还要找一个人算账。”

“阿斗,这些年来,你越来越好勇斗狠了,听我劝,退出江湖吧!”姜楠将东珠揣入怀中,语重心长地说。

唐斗充耳不闻,一推病房的窗户,身子已经噌地蹿了出去,三两个纵跃,从姜楠的园子横穿而过,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姜楠慢吞吞地将身子移到窗前,探头朝园子里望了望:此时唐斗正狼狈不堪地从他新挖的坑里爬了出来。

“姜楠,你这坑儿怎么只挖不填?缺不缺德啊?”唐斗艰难地站直身子,叉着腰骂道。

“呵呵,”姜楠忍不住笑了,“不填怎么着?谁叫你愿意往里跳呢?”

唐斗暗骂了几句,一脸怨气地转过身:“挖的还是站坑,这么深?”他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施展轻功,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玉兔东升。乘风会润州分舵的元宝灯笼放射着昏黄的光,和清冽的月光交相辉映,勉强照亮了门前方圆十丈之地。分舵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一阵阴风吹过,元宝灯笼的烛火一阵诡异的闪烁,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分舵内的舵主书房此刻被到润州公干的鱼韶暂时占用。自从她知道润州分舵一意孤行,和彩翎风媒们一起自作主张,违反乘风会章程,公然帮助柳青原,她就一直着手整顿会中业务。原来分舵主事赵思燕被她毫不犹豫地撤去职务,贬为迎宾风媒,而十余位彩翎风媒也各自受到责罚,秦水瑶亦被贬为普通风媒。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顿时让乘风会上下凛然,对她的调度再也不敢有半点违背。

今日她巧布妙局,通过摆布唐斗和风洛阳,令即将在绿水桥决战的龙门和年帮铩羽而回。让润州各帮各派的均势维持不变,不但消弭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武林惨祸,而且巧妙维护了乘风会在润州左右逢源的优势。这令她在乘风会中的形象更加高大,本来对她严厉的制裁有些不满的风媒现在无不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和祖菁刚从绿水桥回来,消息已经传入舵中。一看到她们出现在门口,无论是站在门口迎宾的风媒、在中堂打扫的会众,还是在内堂议事的主事们都纷纷拥出门,冲到分舵庭院之中,对她们夹道欢迎,宛若迎接凯旋的英雄。

感受着满庭的欢呼声,站在神态自若的鱼韶身边,祖菁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快|感。正如宋无痕曾经说过的,绿水桥一战,势必轰动江湖。将来会有多少武林好汉、江湖少侠、乘风风媒会问起当日的经过,而她祖菁就在那里,在那剑戟丛林的正中间,一剑展开“以和为贵”的旗幡,开启了这一场武林盛事,十年难得一见的精彩对决。在江湖史家的笔下,也许她祖菁也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鱼韶似乎已经对于这样的欢呼习以为常,她轻轻摆了摆手,叫过一直默然侍立身边的秦水瑶:“大少和风公子已经回来多久了?”

秦水瑶侧过头,低声道:“没有消息说他们回到了梧桐岭。我麾下风媒看到大少携风公子朝着南山镇去了。”

“姜神医?”鱼韶喃喃道,“风洛阳在绿水桥上看似并未受内伤,莫非又是硬撑?”

“当家,片刻之前,我注意到唐门子弟在润州居住的民居突然没了灯火。”秦水瑶小声道。

“知道了。”鱼韶点点头,眉头一转,已经成竹在胸。她转过头去,一把扶住祖菁的肩头,略显焦急地说,“我刚刚收到消息,风公子的身子似乎有些不妥,需要在南山镇就医。”

“就医?小师叔的身子壮得好似一头牛,怎么会有不妥?”听到鱼韶的话,祖菁刚才的兴奋心情全都没了,只剩下满脸的紧张。

“他应该是受了金刚门的伏魔神通所伤,这是外门绝顶硬功,恐怕他的情形……”说到这裏,鱼韶皱了皱眉,抿住了嘴唇。

“小师叔……我立刻去南山镇看他。”祖菁冲口而出。她风风火火地分开围着她的风媒们,脚下一使劲,施展天山踏浪而来的轻功,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看到她去远,鱼韶缓缓回过头来,用力拍了拍手,大声道:“大家都听着,今夜不要单独行动,所有人都在分舵之内待命。知道了吗?”

“是!当家!”众人齐声得令。

更鼓响过两轮,唐门数百精锐一人担着一担柴火从潜伏的民居中鱼贯而出,在唐冰、唐毒的率领下,分成错落有致的十几个小队,从四面八方摸到乘风会分舵的附近,将整个分舵整整齐齐围了一圈。

唐斗穿着一身锦绣白衣,歪戴着一顶秀士帽,轻摇折扇,大摇大摆从西津渡旁一个隐秘的胡同里走了出来,朝待命的唐冰、唐毒打了个手势。

“放柴!”唐冰和唐毒齐声下令。

随着号令声,一群群的唐门弟子蜂拥涌到乘风会分舵围墙之下,将重重叠叠的柴火堆满每一处角落。

“举火!”唐冰和唐毒看到柴火已经到位,再次齐声号令。听到号令,数百唐门弟子立刻一人从背后摘下一枚火把,用火折子点燃,高举头顶。一时之间,数百枚猩红色的火把将昏黄一片的乘风会润州分舵照得亮如白昼。

“鱼韶——!”唐斗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用力指向润州分舵大门,厉声喝道,“要是你不想润州分舵里的乘风会会众个个变成烤猪,就立刻出来,磕一百个响头,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鱼韶出来!鱼韶出来!”听到唐门大少亲自喊话,唐门子弟纷纷忙不迭地开口助威,大声鼓噪。

相比唐门子弟又是火把,又是呐喊的聒噪,乘风会分舵内显得异乎寻常地安静。

“鱼韶!我唐斗可不是虚张声势,你若再不出来,别怪我发飚!”唐斗大声喝道。

他的吼声刚落,乘风会的大门忽然轻轻打开,两个青衣小帽打扮的乘风会迎宾风媒推着两辆小车,从门里走出来,一路推到唐斗近前。

“你们当家呢?”唐斗厉声道,“车上是什么东西?”

一个青衣风媒拱手道:“禀告大少,当家知道大少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引火的火油,特从厨房找来了两车青油,以供唐门兄弟点火之用。”

另一个青衣风媒亦拱手道:“大少,当家还让我们告诉你,她就在舵主书房办公,大少若是觉得这点火油不够烧遍整座分舵,可以先从书房烧起。”

“我乘风会上下祝大少烧得开心,烧得愉快。”两个风媒说完仿佛排演好的一般齐刷刷躬身道。言罢二人谦恭地在唐斗面前倒退十数步,方才一转身,进了门去。

两个风媒的话气得唐斗头上青筋乱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金星直冒。

“鱼韶,你个贱人,你真当我唐斗不敢烧房?”唐斗双手颤抖地攥着自己的折扇,一个箭步冲到乘风会分舵的门前,就想用身上的火折子点了门前的柴火。但是思忖再三,竟然下不了手。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踱了几圈,越踱心火越旺。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分舵门前迎风飘扬的两面乘风会旗幡。一旗上画青鸾破云图,一旗上画紫凤冲霄图,各书“乘风”“飞扬”字样。

“乘风?飞扬!飞你的鬼扬。”唐斗啪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大喝一声,抖手将扇子旋转射了出去。那平转的折扇犹如一枚刮动罡风的巨大冰轮,发出呜咽的破风声,沉重撞击在青鸾旗上,接着高高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奇诡的弧线,横撞在紫凤旗上。这两杆大旗的旗杆随着这沉重的撞击轰然从中折断,刮动着沉重的破风声,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沉甸甸砸在乘风分舵正面的大门之上。“轰”的一声,庄严肃穆的分舵正门被两杆旗杆砸得七扭八歪,瓦片飞溅,声势端的惊人。唐斗一把接过凌空飞回身边的折扇,在身前摇了摇,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唐门弟子的阵势之前。

“大少,好功夫!”看到唐斗终于出手发威,唐门子弟兴奋异常,纷纷扯开嗓子大声叫好。

趁着众人高涨的士气,唐毒和唐冰再次带头大声吼道:“鱼韶,出来!鱼韶,出来!”

这一次不等唐门子弟喊第二轮,一位迎宾风媒已经从歪歪斜斜的大门内走了出来,朝唐斗拱了拱手,道:“大少,当家请你进屋说话。”

“请我进去?我呸!”唐斗抬扇子顶了顶歪得已经遮住眼睛的秀士帽,厉声道,“叫她给我出来!”

那风媒沉声道:“当家说了,大少若是不进来,就尽管在门前闹个痛快。”说罢,不等唐斗回话,一转头进门而去。

“闹个……闹个痛快!我……我……”唐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气得一把抓起脑袋上的帽子摔到地上。

“大少,鱼韶让咱们点火,不如就点了吧。”唐毒在他身后愣愣地说。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唐斗转头骂道,吓得唐毒顿时不敢开口。

“大少,如今该怎么办?”唐冰小心翼翼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