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忠义候，不但是在大陈国，甚至于各国而言，都是大事，这祭祀是肃穆的，对于这被特选出来的祭，所有人自然都是认真地听着。只是当礼官刚刚开口将陈凯之的祭念出了第一句，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不是祭……这不是祭！祭的格式是极严格的，每一个字，都不容许有丝毫的差错。这祭，乃是最严肃的体，甚至诗词，更讲规矩，诗词尚可以不押韵，可以跳出格律，只要诗词写得好，照样流芳千古。可是祭不同，祭是沟通神灵的体，再严肃不过，古人对于亡者，有着极大的礼敬，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现在这第一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出。顿时祭坛下，都是哗然了。方才庄肃的景象不见了，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眸，有人东张西望，还以为礼官念错了祭，还有人的嘴巴张得极大，觉得这是自己平生未见的事。赵王的脸瞬间的阴沉下来，眉头深深拧着，非常的不悦。如此大的祭祀大典，竟出了如此巨大的差错。李子先生更是张大了眼睛，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心里狂喜。这是陈凯之的，真是好小子，这样的也能被选出来，简直是乱套了。这下，陈凯之的美名必定要毁了，跟他甚至连较的资格都没有了。哈哈哈……他在心里畅快地狂笑着，面容里掠过得意之色，似乎看到了陈凯之的死期一样。只是，这礼官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念：“下则为河岳，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大错特错啊，祭怎么可以念诗？赵王狠狠地怒瞪着那礼官，那礼官吓了一跳，所以在念到苍冥二字时，嗓子一哆嗦。如此一来，这祭坛之下，已经开始止不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没有人去关心这祭如何了，大家所心切的是，为何这样的章会成为祭？这不是对忠义候大不敬吗？简直乱套了。更有甚者，竟捶胸跌足，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若是忠义候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啊。更重要的是，各国都在祭祀，一旦此事传出，堂堂大陈，这忠义候的母国，竟闹出了如此笑话，后果……不堪设想啊。这是国耻，是辱国啊！那些私语声，愈来愈大，下头的队形也开始有些凌乱。赵王板着脸，不发一言，只是目，已掠过了杀机。而那李子先生在此时，故意低呼起来：“这是谁写的祭，其罪当诛！”礼官已经开始犹豫，还该不该继续念下去了？其实一开始，当他看到这体的时候，觉得要糟了，只是在这当众之下，他没办法了，箭在弦，不得不发，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是稍稍顿了一下，他便继续硬着头皮，装作无事的样子，高声唱喏：“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终于，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想要痛斥的人，在这时，突的安静了一些些。若说一开始的震撼和错愕，使他们对于章的本身没有太多的深思，可念到了这里时，有人依旧还在义愤填膺，却已有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感觉。这时，他们细细去深究着这平白，却仿佛带了一股正气的字，竟突然生出另一种感觉，他们甚至有些想要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渐渐的，方才的窃窃私语声，变得越来越微弱。众人此刻似乎安静了，几乎都凝神在听。连那念着这祭的礼官，也像是被这字所震撼了，竟是打起了精神，居然不再复方才的惶恐而不安，而是突然很想将下好好念下去。而这一次，念下去，不是因为自己的职责所在，只是全然是自己想念下去。他提高了音符，声音更加有感染力，犹如自己的体内涌出了一股浩然正气：“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终于，一切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最初时的安静，鸦雀无声。可是……许多人眼里，在听到这段字时，却是动容了。‘可叹的是在遭遇了国难的时刻，我已实在是无力去安国杀贼了。于是穿着朝服却成了阶下囚，被人用驿车送到了穷北。如受鼎镬之刑对我来说像喝糖水，为国捐躯那是求之不得。牢房内闪着点点鬼火一片静谧，春院里的门直到天黑都始终紧闭。老牛和骏马被关在一起共用一槽，凤凰住在鸡窝里像鸡一样饮食起居。这岂不正是忠义候，在胡人那里的处境吗？此前的祭，只是反反复复的用最四平八稳的章，絮叨着忠义候的丰功伟绩。可是这个章，每一个字，仿佛都有着无以伦的感染力。日夜的刑罚，被关进地牢之，在漆黑一片且极端恶劣的环境里，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盘膝坐在那里，这里阴暗潮湿，无数的虫蚁在咬噬着身的腐肉，这是何其恐怖的想象。可是……字用的却是最平实的语言，仿佛是这老人在自述自己的遭遇一般，而自述之，带着平静，这种平静，与恶劣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使无数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画面之的人，受着如地狱一般的煎熬，可他的心却是平和的，这等平和，恰恰，使人感受到了力量。一股巨大的力量。以往的祭祀，每一个人都板着个脸，与其说是缅怀，不如说是完成某种仪式。可是现在，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发红起来，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数百年前，忠义候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传承了五百年，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可依旧还根植骨里。“一朝蒙雾露，分作沟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个时候……死寂。死一般的沉寂。这最后的收尾，依旧没有采用祭的格式，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出了章的点睛之笔。这些磨难，是如此的痛彻心扉，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身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忍受呢？可我胸有一颗丹心永远存在，功名富贵对于我如同天边的浮云。我心的忧痛深广无边，请问苍天何时才会有终极。先贤们一个个已离我远去，他们的榜样已经铭记在我的心里。屋檐下我沐着清风展开书来读，古人的光辉将照耀我坚定地走下去。我所截取的，乃是圣贤的力量，而所汲取的，来自于四书五经，来自于对家国的丹心。方才的责难之声，现在已是噶然而去。无数人双目尽赤，此时，有人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这篇章不守规矩了。那念的礼官，念到了最后，竟也是潇然泪下，声音哽咽着，方才努力地将这最后一句念出来。而祭坛的诸礼官，亦是一个个眼角湿润，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自心底生出。祭坛下的读书人，本来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如往年那般，按照惯例的祭祀，可是这一次，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仿佛那忠义候当真魂归，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五百年前的事，巨大的悲痛，开始感染，接着有人失声痛哭，其他人也仿佛被传染一般，心哀痛到了极点，纷纷垂泪。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克制的，只是呜咽，不克制的，滔滔大哭。其实……未必是字感染了他们，实则在人群之，情绪也是最受感染的，当有一个人痛哭，这种悲伤的情绪便开始传递，以至于所有人再难以克制。只是在这悲痛的背后，却有一股浩然的正气，似乎充沛在这天地之间，这……想必是忠义候的意义所在，这股浩然正气，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陈凯之亦是眼角湿润，当他写下这篇的时候，也不过是感受到了一股悲痛和正气而已，可是现在，受这样的情绪感染，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他深信世总有这样的人，或许他并不完美，却总是在所有人退却和胆怯的时候，挺身而出，虽千万人，吾往矣。陈凯之自觉得自己并非是这样的人，也永远做不到如此，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忠义候这样的人，心里生出无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