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切注事都在梦中(2 / 2)

等到风景都看透 云五 5815 字 1个月前

他们都记得,离开南伞的时候,果敢白发苍苍的将军,祈求那些试图逃离家园、逃离战火的难民,“不要走……离开这裏,你们能到哪里去呢?这裏才是我们的家啊……”然而牵衣顿足拦道哭的难民们听不到他的呼唤,他们的家园,早已战火连绵。

他们只渴望有一片和平宁静的地万,让他们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将军的脸上爬满皱纹,进入边防站前,时经纬回头望了那将军最后一眼。隐约中,看到两行浑浊的泪水。

然而时经纬也做不了什么。时空、历吏、战火、山河、天地……在所有这些东西面前,生命,如此渺小。

时经纬抱着刚出世就失去家园的待哺婴孩,陆茗眉怀里歇着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故土的游子安魂。

程松坡的追悼会和诸多纪念活动,陆茗眉都没有出席。他的经纪人、律师和在意大利的一些朋友也飞到上海来,私下里和陆茗眉见了面。程松坡的那位意大利小师妹Stella,更专程在遗嘱宣读完毕后约见她,“原来以为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你,没想到……会是在程过世后。”

Stella和她讲了许多程松坡在意大利的事情,初到欧洲时的落拓潦倒,崭露头角后的风光无限。陆茗眉曾经是有些嫉妒这位Stella小师妹的,嫉妒她在程松坡开始绽放异彩的那些年华里的陪伴,Stel4a最后却说:“阿茶小姐,我一直很羡慕你。”

陆茗眉微楞后明白过来,她知道面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娘,心裏还有少女瑰丽的憧憬,便笑笑说:“程跟我提起过你。”

Stella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吗?”

她旋又撇撇嘴,“一定是说我老缠着他,打扰他工作。”

“不,”陆茗眉笑笑,“他说你很可爱,很……charming。”

“真的?”

Stella双眸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还有吗?”

陆茗眉抿抿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说:“他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帅的男朋友,很爱你,你们……会生好多小朋友,很幸福。”

Stella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迷蒙的光彩,她甜甜地笑笑,“谢谢你,我也希望是这样。”

程松坡在祟明岛的别墅被改建成美术纪念馆,陈列的都是程松坡遗嘱里留给陆茗眉的那些画作。对外是由程松坡的经纪公司操作的,剪彩那天来了许多媒体,办得很是热烈。

陆茗眉又搬回原来的住处,有成冰这样的客户在手,工作岗位也很快转回来。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再回父亲那里吃饭,小致拿遥控器操控飞机模型满客厅乱飞,很得意地说:“姐夫送的!你干吗不好意思带他回来吃饭?”

陆茗眉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

翌日上班,时经纬人模人祥地出现在她办公室,“在你们银行开个保险箱,算不算你的业绩?”

“算。”

“那帮我开一个。”

陆茗眉帮他拿申请表格,一边看他填一边好笑地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放保险箱呢?”

时经纬很认真地抬起头来,“确实见不得人,尤其不能让你见到。”

她哭笑不得,时经纬又认真地问:“你不好奇吗?”

陆茗眉摇摇头。

填完表格,交好手续费,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时经纬约她吃饭。陆茗眉想想后答应,她猜测时经纬大约有什么想和她说,却没想到居然是求婚。

设计很质朴稳重的钻戒,并不算很上档次的普通小饭馆,却让陆茗眉觉得,时经纬这个人,真是做出什么事来,部不会让她奇怪。

“我现在对你没有什么成见,”陆茗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也知道你……”她咬咬唇,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时经纬明白她现在的想法。

他很好,很好,只是,她不想委屈他。

时经纬正色道:“我有你必须同意的理由。”

陆茗眉不解地抬起头,“什么?”

“我要给南伞办户口。”

南伞,是时经纬给他们在果敢接生的男婴所取的名字。

陆茗眉还在不知所措时,时经纬已很干脆利落地把来龙去脉和她阐述完整:他要给南伞上户口,走领养的路子太困难,南伞没有来源单位,他的条件也不符合;解决方案是走婚生子的程序,如今奉子成婚的人多的是,这方面他人脉深广,手续补办起来方便快捷。

“就算你再结婚,上哪儿找愿意配合还门当户对的人呢?”

时经纬又摆出那张欠抽的面孔,耸耸肩摊摊手,“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还真找不到合适给南伞当妈的人选。”

婚礼办得像茶话会。

双方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男朋友女朋友之类的,时家各式各样复杂多样的远房亲戚,很是让陆茗眉吓了一跳。还有时经纬媒体圈的朋友,陆茗眉的一些同事,时经纬的故旧好友,济济一堂。

最抢眼的自是新郎新娘,陆茗眉只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从七浦路批回来的五十元两件的T恤,洗到发白的牛仔裤;时经纬相较之下正式一些,也不过是POLO衫休闲裤,不像是婚礼现场,倒像是家里开BBQ,难得的是双方家长都毫无异议。时家那边,儿子肯结婚,简直是久早逢甘霖;陆父这边原本是很想大肆操办一番的,后来一看时家父母都依得儿子胡搞,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最括噪的是时经纬那群媒体圈的朋友,一个赛一个的八卦:“看不出来,原来还是奉子成婚。”

“新娘保养得不错么,生孩子了腰还这么细,怎么减的?”

“是啊,哪看得出来像生过孩子!”

“那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新郎啊……”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四下俱静;众人纷纷做没听到状,其实心裏都在想此人真是说出了大家的心裏话。

不足周岁的南伞连滚带爬地在草地上向时经纬伸出双手,口里也含糊不清的,“爸爸,爸爸,抱!”时经纬蹲下来,拍拍手张开双臂,“伞伞,来,爸爸抱!”

南伞便极欢快地摔了个狗啃泥,时经纬也不急着去扶,只等他走走爬爬地扑过来,又挖空心思教他,“妈妈也抱好不好?”

可怜南伞根本不知道时经纬其实一肚子坏水,只被他一脸亲切的笑容迷惑,巴巴地点点头。时经纬指着不远处正在时家父母面前装拎持的陆茗眉,一字一句地教南伞:“伞伞,亲爸爸,麻妈妈,亲爸爸!”众目睽睽之下,陆茗眉欲哭无泪地听着来宾们碎碎细语:“这小孩真聪明……”

“现在小孩真早熟……”

婚礼是西式的,专门请了一位神父过了,交换戒指时陆茗眉忽想起一事,问时经纬:“你保险箱里托管的是什么?”

“你猜呢?”

陆茗眉皱起眉,颇不乐意时经纬这过河拆桥的态度,时经纬忽又问,“有件事差点忘了,我语音信箱里,怎么有你一条信息?”

陆茗眉滞在当场。

那条语音信息……

原来并不曾被时经纬忽略。

那还是程松坡出事后,时经纬天天专程接送的时候。

白天要对着人笑,下班也不能在时经纬面前哭,只能等到时经纬送完她后回家,再偷偷溜出去买啤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居然鬼使神差地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所幸时经纬并没有接到,转向了语音信箱,她怔忡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等留言时间过去,自己又挂上电话,乖乖地回床睡觉。

翌日醒来看到拨出去的通话记录,骇异而悔疚的情绪,从空荡荡的胃里翻涌上来。

料理台上还有时经纬专门快遥过来的肉桂粉,说是加到咖啡里,会香浓适口许多。

微波炉上的刻度提醒她,时经纬说麦片调七档,开九档会溢出。

新买的茶饼和茶刀提醒着她,时经纬说,你胃寒,不能喝龙井,碧螺春也不行,试试普洱和乌龙茶。

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朝开夕落里,时经纬已侵入她的生活,如此绵密,如此彻底,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所以陆茗眉迅速撤退,顺便将时经纬也打击得丢盔弃甲。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若时经纬不主动撤退,天地之大,她无处躲藏。

那程松坡呢?她要怎么面对遗骨他乡、魂魄无归的程松坡?

她已辜负程松披太多,不愿再用有所保留的心,去辜负毫无保留的时经纬。

陆茗眉的恍神成就了一段缠绵的法式长吻,等她醒悟过来,时经纬已伸手覆住她双眼,恢旧是援味而得瑟的语气,“感动就好,哭成这样,别人以为我没刷牙呢!”

她所有的感激和依恋,一秒钟内被时经纬破功,笑倒在时经纬怀里。时经纬双臂环住她,悄声在她耳边道:“那保险箱里是传家宝啊,很值钱的东西,可保子孙后代,衣食无忧。”

陆茗眉越发觉得好笑,时经纬也笑起来,他一次性|交足了保险箱几十年的费用……所以陆茗眉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幅由程松坡补绘完全的、在耄耋之年的程松坡和陆茗眉的执手偕老图。

时经纬承认这行为有些卑劣,然而有些本就很难抚平的伤痛,他不愿由自己的手去加深。

陆茗眉最终为程松坡选定的墓地在江城,时经纬母校所在的城市。原本她想在江西择定墓园,谁知程家故居一带,早已在历次城市建设沿革中湮灭无闻。至于上海,又是太过喧嚣的城市,程松坡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这裏,她知道。

选定憩园也是个巧合。

那是江城的一座墓园,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默默无闻,却有着松柏般的韧劲。时经纬约了一位在江城的瓷器店老板做访谈,问她要不要陪他去走走。

时经纬从未和她认真提及这个城市,但她却在时经纬的许多专栏文章里看到过种种关于江城的趣闻。那里的夏天,公路可以烤鸡蛋;那里的公共汽车,彪悍得快过出租车;那里有漂亮而泼辣的姑娘……其实时经纬只在江城待过四年,却始终对那里念念不忘,他说那里曾经有他许多的朋友,最后各奔前程,一个不留;他还说那里留下过他青春的回忆,在年年岁岁的消磨中,去似朝云无踪迹;他写过那里许许多多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文章,还听说他们同窗好友每年都忍不住要回去一享口福,像迁徒的候鸟一样,只不过时经纬称之为“返乡团”……

有一次她偷偷打开网页偷窥时经纬的专栏,不知什么时候,时经纬悄无声息地冒出来,长臂一伸按下Ctrl+w直接关掉页面。她问时经纬:“干吗关掉,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写在上面了?”

“一整个儿逻辑错乱,见不得人,我还写在上面?”

“那就是——你暗恋的什么人留在那里了吧?”

时经纬不说话,他双眸里忽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良久后他轻声问:“现在是要清算历史了吗?”

陆茗眉急速摇头,拨浪鼓一般。

他缓缓低下头来,顺势按灭墙上的节能灯开关,只余一盏昏黄壁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想了解我的过去了?”

陆茗眉笑笑,悄无声息之中,唇上已落下绵密濡湿的细吻,轻慢辗转之间,掌控权已全落到时经纬手里。

情思迷乱里,时经纬醇厚的声音从耳边递进来,“陪我回去?”

陆茗眉刚刚在时经纬网上的情感专栏里看到他写:一个人肯向你坦陈他的过去,大半是因为,他也想带你走进他的未来。

她心裏有一丝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准各。

江城的一切,在时经纬的记忆里存留得十分美好。陆茗眉笑问:“那里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你看上海这么不顺眼,怎么又留下来?”

时经纬的眉目近在咫尺,疏朗清淡,又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再美好的回忆,也只是回忆而已。”

这一点时经纬很与众不同。她原来觉得,她埋葬不了过于深重明晰的回忆,也就无法坦然面对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

时经纬却说,把回忆放在那里,抽空去看看就好。

陆茗眉终于被勾起好奇心,陪他一起回江城,一同走K大黄叶满地的梧桐道。

实际上,这裏和全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没有任何不同,陆茗眉好奇地问:“这裏究竟有什么好?”

时经纬扣住她的左手,塞在裤兜里,“让你念念不忘的东西,未必有什么好,可能仅仅是因为,那是你的过去而已。”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茗眉有一点恍然的心动。

席思永和成冰夫妇也陪他们一同回去。约旧友们出来唱歌,时经纬把陆茗眉介绍给他们的时候,所有人居然异口同声地长哦一声,时间长得像行礼,直到时经纬威胁说翻脸,他们才嬉笑着停下来。

陆茗眉发现时经纬唱歌居然真的很不错。他点王菲的《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居然也唱得百转千回,好似烟花幻灭后,指尖余下的脉脉温度。

第二天时经纬和席思永成冰一同去憩园扫墓,说有一位朋友的妻子葬在这裏,那位朋友如今远居海外,他们代朋友来送束花。

松林清风,明月晚照。

陆茗眉忽然觉得这裏才应该是程松坡最后的归宿。

他本来就该属于这样寂静的山林,他骨子里流淌的本是浪漫艺术的血液。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世,他应该会是一位快乐而平凡的乡野画师。笔下应该是渭渭细流、淙淙溪水,而不是湄公河的鲜血、婴粟花的妖冶。

时经纬很快联系到人帮她在憩园为程松披购置好了一块墓拙。

再后来时经纬回江城,或出差或聚友,陆茗眉都会一起去;先去时经纬的母校转转,然后去憩园。时经纬会很有默契地买两束鲜花,他去替朋友送花,她带着南伞去看程松坡。时经纬从来不会问她,她跟他回江城,是为给伯面子应酬伯的期友,还是为了来看程松坡。

他不问,从来不问,只是刚好在周年忌日肘,买好机票带她回江城。

陆茗眉在墓前对程松坡说,“南伞很好,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你也很好,大家都说你的生命短暂如流星,却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划过如此闪亮的痕迹。”

“《湄公河之春》今年又拿了奖,他们说,你的一生虽短,艺术成就却如此完整,再无遗憾。”

“可起,曾经我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模样。”

曾经她唯一的愿望,也只是想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模样。

南伞摇摇晃晃地把花束放到墓地前,又颤悠悠地回过身来,爬到她怀里去。忽然南伞睁大眼,欢喜地知向陆苦眉身后,“爸爸,爸爸——”八月的长江,在这裏和支流汇聚,形成更汹涌的巨浪,澎湃着向东流去。陆茗眉觉得自已的人生,也像汇入江河的支流,不知道会在何时与谁相遇,又在何时和谁分开,最终奔入大海,一去不回。

唐古拉山上的冰块,和无数江河相遇,又和无数流水离别;曾经相遇的场景,曾绎别离的伤痛,都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陆茗眉想,如果她从未遇到过程松坡,而不是历经生离之后,再遭遇死别,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她找不到答案。

命运的长河,把陆茗眉带来这裏,她将铭记过往,深深镌刻于梦中。

长路的尽头,时经纬身形挺拔,笑容闲散,一如初遇。

曾经的沧海,化作如今的细流。

终归有人陪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