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1 / 2)

等到风景都看透 云五 7491 字 1个月前

时经纬仓皇逃出自己的办公室,对,是逃,再多待一刻,他恐怕就要做出让自己痛悔终身的事来。

看看表,凌晨两点,马路上依旧灯火通明,绚烂的都市夜生活,远末结束。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

时经纬不晓得这句话是否刺痛了陆茗眉,大概是没有的吧,这女人是没有心的,至少,对他是没有心。

她鄙夷地望着他时轻轻上扬的眉形,她狠狠地刻薄他时毫不停歇的薄唇……任何一样,都深深激起他探藏于心的欲念。只要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他无疑是可以从身体上征服她的。

男人和女人,天生从体力上就是不平衡的,更何况她早为程松坡奔波了十几个小时。

他到底没有踏出那一步。

时经纬开着车游荡在灯火幕帘中,失魂落魄,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踏出那一步的。他或许真可以这样征服陆茗眉,她早己无力反抗,甚至事后他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法律惩罚。

因为时经纬知道,陆茗眉总有更好的手段惩罚他。

如果他踏出这一步,今天这个夜晚,将和那张超速驾驶罚单一样,成为一张符咒、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抖出来、把他挫骨扬灰。他所做的一切,都能被她轻易地踩落脚下,碾碎成泥,人格也好,道德也好,总之他在她面前,是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要证明自己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时经纬从来不缺女人,他马上就可以证明给她看,证明给自己看。

时经纬驱车到酒吧,里头依旧是灯影交错,他方在吧台落座,就有长发妖烧身材铰好的女子端着酒杯问身边是否有人。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时经纬默念这句话,请了身边的女子一杯轩尼诗。

很轻易地就进入耳鬃斯磨的状态,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法有很多种,反之亦然。

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看,比你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不用我费尽周折、辗转讨好。

肌肤相接,一样可以燃起焚烧五脏的火花,情欲二字,未必非某人不可。

女子的身段很好,细腰翘臀,时经纬的手沿着她的肩颈而下,抚到曲线玲陇的地方,呼吸也随之急促。看,多么容易!颓废迷乱之中,时经纬忽而茫然起来,他就这样放纵自己吗?他现在和任何一个陌生女子所燃起的纯异性间的激|情,究竟又能证明些什么?

时经纬雾时清醒过来,他惊恐地瞪着面前的陌生女子,时经纬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竟能和一个不知名姓的女人斯混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年轻女子很快又贴上来,轻声软语地抗议他的停滞不前,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在女子轻蔑的一声“神经病”中,仓皇逃离。

逃出宾馆时一头大汗淋漓,全是惊吓出来的。

时经纬这时彻底清醒过来,今天这一晚上,都是些什么事儿!

灰溜溜地回家,厨房里厨具齐整锋亮,卧房里书架上满目琳琅,环视一圈,一个家里该有的一切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时经纬忽而想起席思永说他缺个女人,还有他那钱锺书三法则之一的“在遇到她以前,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心中百味杂陈,冷热交错,不可诉之于人,唯有自知。

拉开卧室的窗帘,天边已泛起鱼白,时经纬摇摇头,禁不住挖苦自已:注定你是个劳碌命。

他近乎自虐地去泡冷水澡,想让自已从这纷乱|交杂的思绪千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每一样都叫他心烦,明爱华刚刚从澳洲回来,前脚看到程松披的声明后脚就进了医院:陆茗眉如今视他如同仇摊,说服她去做一件事情的难度甚于打好几场攻坚战;更抓狂的是一帮圈内的熟人天天追命似的找他,都以为他这裏有多少内幕可以抖……想想真是,何苦来哉?

清晨的水仿佛是寒凉入骨的,毫无阻挡地沁进五脏六腑,初一刹那他的身体有经受不住的颤抖。他咬紧牙关和润涸而出的凉水搏斗,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还是陆茗眉,当然,他不是故意要想起她,只是担心夜里把她一人扔在自己办公室,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理智上他否认了这个可能,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电话到报社的门房,看门的大爷帮他查记录,说三点多有人离开,再查录像,果然是陆茗眉。门房大爷去年股市回援的时候托陆茗眉买过点基金,小赚一笔,对陆茗眉印象颇好。他看录像里陆茗眉形单影只、神情萧瑟,以为她和时经纬小两口吵架,忍不住还在口头上教育了时经纬两旬。

时经纬长舒一口气,闹成这样,陆茗眉大概再也不肯见他了。也好,他不用时时刻刻衡量两人之间的距离,仔细斟酌是否逾界。至于程松坡的事,凡事尽人事听天命,闹成什么样和他时经纬有什么相干?至于陆茗眉,程松坡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理的,程松坡如今公然和缅甸政府叫板,茬陆茗眉看来,恐怕也是一种英雄行径——那就由得她崇拜好了,干我何事?

现在顶顶难劝服的只有明爱华了。时经纬心裏对明爱华近期的举动也颇为存疑,若明爱华真如陆茗眉所言,从金三角逃脱后向缅甸政府出卖有关程松坡父亲的机密,那明爱华又何必对程松坡如此关心?若只为掩盖当年的污点,那当初又何必处心积虑地为程松坡铺路呢?

须知程松坡在去佛罗伦萨前,在上海边读书边学画时,亦受过不少名师教导——若没有明爱华的关系,普通学生哪有这样的机遇?但这些私事,终究轮不到他这个后辈来问。

清早时经纬照旧去社里上班,过目下属送来的终审稿件后便准各去医院探望明爱华。等电梯时他仍心情掷踌,几小时前还发狠心说不理此事,现在想想又不大可能真罢手不管。正心绪不宁时,嘀的一声电梯到了,时经纬镀步过去,一抬首,却在电梯里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陆茗眉形容憔悴,不晓得是否休息过,时经纬一时呆住,只楞楞地望着她。他以为经过昨夜陆茗眉定会将他彻底扔进黑名单里去,不得不满酒地安慰自己一了百了,心情却不免晦涩落拓;却不想这么快就见到她,且还是她主动过来的。

显然陆茗眉是来找他的,然而看到他,陆茗眉的模样仿佛也有些吃惊。她垂头站在电梯口,眼圈微微泛着红,神情瑟瑟的。他们这样沉默着对峙良久,终于还是陆茗眉先开口:“对不起。”

时经纬只觉悲从中来,她跟他说对不起,她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没有,没有,昨夜,就在这栋楼里,他险些对她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然而她现在竟问他道歉!她双手紧紧抓住单肩挎包的皮质细肩带,垂着头微有些瑟缩地问:“你要出去吗?你……现在有没有空?”

原来的陆茗眉不是这样的。原来她也常背着这款单肩挎包,昂首挺胸的,对他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盛气凌人,从来不曾问过:时经纬,你有空吗?

笑话,她来找他,他什么时候说过没空?

时经纬不知道是否该用难过来形容自已的心情,做记者近十年,形形色|色的事早司空见惯,已不知难过或心痛究竟是什么感觉。

早年采访戒毒所,有十六岁的少年对他倾诉自己的愧疚侮悟,称要好好做人努力上进再不令父母伤心。时经纬见他目光真挚,隔月寄钱给他买书学习报函授课程。来年时经纬去戒毒所做后续来访,方知那少年早已复吸,且用种种理由向关心他的社会人士骗财骗物,转卖后换取毒品。至于他曾痛哭流涕决不辜负的父母,被逼得卖掉房子丢掉工作:亲朋好友也一早断绝来往,最后靠社会救济勉强度日。

撞鬼撞得多,心自然也变得冷硬,被人误会、冤枉、辱骂甚至追打的经验,时经纬一样不少。

他真的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金刚不坏。

然而陆茗眉怯怯的一句话,所有的金刚罩、铁布衫,刹那间灰飞烟灭。时经纬何等人物,他如何不知,硬气如陆茗眉,怎么会低下强硬的头颅,来向他软语认错?

程松坡,只有程松坡,总是程松坡。

陆茗眉只是无计可施,习惯性的以为时经纬是台万能解决方案生成机,输入疑难杂症,就能输出完美的解决方案来。

时经纬伸手落在陆茗眉的肩上,陆茗眉不自觉地一缩,却并未躲开。时经纬心中越发揪痛,种种不甘情绪,竟翻江倒海地奔涌上来。他双臂箍住陆茗眉,靖蜒点水式的轻吻试探性地落在她泛红的耳珠上。她在他怀里不住战栗,温热儒湿的吻又袭至她的眼眉旁。她紧咬下唇,努力抵制时经纬欺骗性的温柔和外表下毫不气馁永不言败的攻势。

尝到她眼泪咸涩滋味的那一刻,时经纬终于挫败地松开手,冷笑自嘲,“陆茗眉,你还真当我他妈地主恶霸呢?”

嵌在电梯口墙壁上的平板电视正播着新闻,女主播白开水般的声音里忽现出异样的抑扬顿挫,“下面插播一条有关国际知名青年画家程松坡的最新消息。”

陆茗眉忽然焕发生机,双眼圆睁瞪着屏幕,生恐错过一星半点有关程松坡的消息。

播放的是一段录制好的视频,程松坡面容依旧清俊,深邃双眸里透出无限决绝与坚定,“我是程松坡,来自掸邦的程松坡。”

时经纬条件反射般地仲出手,稳住摇摇欲坠的陆茗眉。

“在此前所有流传出来的履历里,我十七岁前全部是一片空白。尽管有很多媒体曾对我的家庭表示过兴趣,但我从未正式回答的原因,是因为我对这一段经历,一直十分迷惘。”

“在十七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缅旬、泰国和老挝边境所形成的一块三角地区,也就是外界俗称的金三角。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于外面世界的意义,在没有战争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宁静得像田园牧歌。每到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的罂粟花,像五彩云霞落在山川河谷。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战火,我会以为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人间仙境。”

“美丽的罂粟花海激发了我对绘画的热爱,但我的兴趣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家父很像中国古代的隐士,闲时他喜欢去巡视农田,帮一些年老的乡邻插秧。练兵打仗并非他的兴趣,满星叠也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但我们的学校、水田、茶园,经常有炮弹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所以满星叠的男人,从很小就要开始接受军事训练,随时准各保衞我们自己的家园。”

“家父生活非常简朴,并没有因为他是地区的领导人而有所特殊,所以在满星叠深受爱戴。但有一天,当我离开满星叠来到外面的世界时,我发现原来我所有的认识,都遭到彻底的颠覆。金三角被人描述为地狱魔窟,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源于那里;家父被描述为魔王,残暴无道,茶毒世人。”

“很多人把金三角称作毒窟、毒源、毒窝。但起初这裏种植鸦片,就是因为许多国家有对毒品的需求,又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耕地来种植,所以选中了这样一个地方。试想若没有需求,又怎么会有供给?实际上,从罂粟种植到最后的市场流通,真正的利润赚取者,并不是金三角种植的农民,而是中间的毒品贩子!”

“有很多人问我,现在公开自己的身份,是否想为父亲翻案正名。对此我的回答是:不需要。家父的名誉,存在于满星叠每一个人的心裏,那里的同胞会永远记得我父亲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至于那些说炒作的传闻,更是无稽之谈,我的画作的价值,虽然比不上我父亲的品格和为人,但它们有一样共同点,就是不需要那些心中存有偏见的人的认可。”

“世上的谣言其实都经不住推敲,它们之所以能传播,只是因为它们满足了某些人狭隘心理的需要。我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证明我的血缘,这种证明无关名誉、无关利益,我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尽一个儿子的义务。”

陆茗眉在时经纬怀里泣不成声,时经纬固然也十分震动,却远不如陆茗眉这样感动。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深情,都需要资本。所有的骄傲,也需要资本。

支持程松坡这样强硬地和缅甸政府叫板的,是他累积多年的名望和地位。

程松坡请出一整套背景深厚的医疗团队,要取样DNA进行亲子鉴定。而欧洲诸多社会名流、商界富豪甚至是王储政要纷纷表示,为促进金三角地区禁毒后的和平发展,他们将派出私人代表,保障整个鉴定过程的公平、公正。

其实金三角地区的问题,持续五六十年,这些名流政要突然纡尊关注,原因只有一个:程松坡。

时经纬脑海里正进行着复杂的运算,逐一拆解程松坡将要面对的优势劣势,猜度今后的事态走向,陆茗眉却忽然一退,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挣脱。她揩揩脸上的眼泪,稍稍回复先前的活力,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谢谢,谢谢。”

这旬谢谢和先前那句“对不起”一样,和时经纬本人,毫无干系。

时经纬心底生出一种彻底认命的觉悟,不知怎的,他想起当初席思永和成冰离婚时的情景。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席思永在他这裏喝得烂醉如泥,这位仁兄酒量是不差的,偶尔喝醉,却从未有过那样的失态。时经纬素来自负,只引席思永为毕生唯一之知己,那一夜却对席思永有些失望,好歹你也是游遍芳丛的人,怎可以为一个女人,落拓至此?

偏偏席思永还一副弱水三干只取一瓢饮的决绝,他口上不说,却贯彻得比谁都彻底。

席思永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飞流直下三千尺,从翩翩浊世佳公子降格为标准老婆奴一枚。

弱水三干,你非认死理只取那一瓢饮,不是欠抽是什么?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尤其最近这一年,席思永和成冰复合后,更成为时经纬茶余饭后牌桌旁永恒不变的笑料。席思永也不生气,被说多了,便淡淡一句,“你嫉妒。”

这三字真言简直成为席思永克他的必杀技。

他嘴硬反驳:“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席思永轻飘飘吐出四个字,“你没人爱。”

时经纬真要恨得牙痒痒,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处心积虑想要证明席思永在情感上的凄惨,不过是因为他的处境,惨甚于席思永。

弱水三干,你只愿取一瓢饮,然而你又怎么知道,那一瓢弱水,心意如何?

陆茗眉轻捋耳边鬃发,面容仍极之憔悴,眉宇间却露出熠熠神采——有程松坡的消息,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强心针吧。

这女人就是如此简单,程松坡若有事,他对她纵干般讨好也是居心回测;程松坡若平安,他的万般过错她都能既往不咎。

时经纬伸手拽拽陆茗眉的衣袖,她微露讶色地望着时经纬,时经纬横下一条心问:“你想清楚了?”

他知道,陆茗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陆茗眉又恢复所有的活力,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时经纬,你做记者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

时经纬答道,却在心裏保留了下一句:我见过至死不渝的爱情,可惜的是,它们只在单方面存在过。

陆茗眉微仰起头,愈加坚定地回答:“我不敢说天长地久,也不会自虐地再等他一个十年,但是……除非他死,或者我死,”她脸上又浮现出典型的陆茗眉式骄傲笑容,“或者他和别人结婚。否则,我都要等下去。”

时经纬不接她的话,却扬扬手机说:“想不想知道他在哪里?”

陆茗眉惊问:“你知道?”

“刚才那段视频录制的位置,是他刚回国时住的酒店,”时经纬边回答,边查找通讯簿里的电话号码。他先拨到酒店,查证出程松坡确曾在昨天入伍过,但数小时前已经退房。他又找在海关的朋友,查程松坡最近的出入境记录,果然先前程松坡未露面的几天是回了意大利,昨天再度入境。而最新的记录是,程松坡将乘坐两小时后由浦东起飞的航班,飞抵缅甸仰光。

时经纬将最新消息转告陆茗眉,不晓得心裏什么地方生出来一股执拗劲,摸着手机朝陆茗眉笑道:“陆茗眉,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陆茗眉不解,“赌什么?”

时经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赌什么;也许是和天赌,也许是和地赌,或是和这终究让他不甘心的命运赌。他恢复惯常那种被陆茗眉嘲笑为“不可一世”的自矜和傲气,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我不信苍天特别厚待程松坡,所以——除非你死,或者我死,”他也补充一句,“或者你和他结婚,否则,我跟你没完。”

陆茗眉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你便。”

时经纬二话不说,拽起陆茗眉,押犯人丁般地冲进电梯,直奔地下车库,然后一路狂飘,驰向浦东机场。

到仰光的航班已开始检票,时经纬四处托人,查到程松坡已办完手续。“陆小姐紧急寻找程先生”的广播播了一轮又一轮,然而机场每天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悲欧离合,你五内俱焚,它却全然无志。

陆茗眉守在安检口的栏杆外,近乎绝望地向里,张望,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究竟走为了证明什么,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等到那一道清瘦的身形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陆茗眉简直不敢相信。她伸出手,隔着栏杆,程松坡烙臂的朋肉坚硬如铁,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程松坡笑容清浅,瞟一眼远处的时经纬,隔着栏碎俯身来拥住陆茗眉,在她耳趋轻声道,“谢谢,祝你辛福。”

陆茗眉傅然,在程松披预各抽身时拽住他,“我等你回来。”

程松坡微微怔住,又侧首望望数步之遥的时经纬,眼神略显迷惘。

陆茗眉又重复一遍,“我等你回来!”

远处又人在叫程松披,似乎是催他赶紧到候机厅,程松坡这回终于明白陆茗眉的意思,反手握住她,沉默半晌后回她一句:“等我回来。”

他在她耳鬃留下轻轻一吻,然后匆匆离去。

陆茗眉在安检口目送程松坡的背影消失。

很多年前她也在这裏送过他一回,那次是母亲明爱华带程松坡去意大利,他穿白衬衫黑裤子,两手空空,行李都在明爱华手上。这一回他又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许多年前的款式已不相同,依旧是两手空空,行李在随行的助手们身上。那次陆茗眉是偷偷赶到机场送他的,没育现身,事实上也没育别人送他。几天后明爱华回来,再送她到大学呈报道,她始终用沉默来抗拒明爱华。

她不问程松坡是否问起过她,明爱华也就更不会告诉她,程松坡是否提起过她。

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明明是十余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他没有回来的时候,那十年的等待被不断拉长,甚至让她以为,那样的等待,会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而现在,那过往的一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曾有过的泪与痛,渺小得仿若尘埃。

时经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他轻轻抬了拍她的肩,吓得她猛然一缩,惊骇地瞪着时经纬。时经纬握着手机,仿佛有什么极难说出口的话,表情沉郁得近乎骇人。陆茗眉问时经纬你怎么了,时经纬也不答话,持着手机朝她晃晃。陆茗眉慌了神,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忽然笼罩下来,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我妈……”时经纬眉心紧皱,瞪着她不说话,良久才道:“她在医院看到新闻……脑溢血。”

这是今年七月的最后一天,生命中平平凡凡的一天。

陆茗眉对明爱华过世的消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